中文系辩友们坦然的目光,突然觉得那些精心准备的反驳都失去了意义。”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目光扫过海天温和的笑容,眼眶泛起微红:“章海天同学方才用‘君子’二字为我解围时,我的手心全是冷汗。作为对手,我本以为会等来更凌厉的驳斥。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我,也是为我们新闻系挽回颜面。我惊于他的大度,更愧于自己的失仪。那不仅是对我的包容,更是对辩论精神最深刻的诠释。当我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是他用智慧与善意,将一场可能撕裂尊严的闹剧,化作了思想碰撞的契机。”
礼堂后排传来细微的抽气声,张锐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北大学子该有的胸襟——那是面对冒犯时的从容不迫,是捍卫真理时的坚定执着,更是在胜负之外,对学术尊严的赤诚守护。这样的气度,远比任何辩论技巧都更令人折服。若说这世间谁最当得起‘君子’二字,此刻站在眼前的章海天,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忽然转身面向海天,挺直脊背,目光郑重:“现在,我代表新闻系辩论队承认,在这场关于权力与制度的思辨中,我们被中文系辩手们严谨的逻辑、渊博的学识,以及对正义的坚守彻底说服。更重要的是,章海天同学用行动让我们明白:真正的辩论不是非黑即白的对抗,而是对真理的共同追寻。”话音落下,他深深鞠躬,发梢垂落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片刻后,张锐直起身,目光已恢复清亮:“所以,我们自愿放弃剩余的辩论时间。这场比赛,新闻系认输——我们输得心服口服,更输得满怀敬意。”
张锐的话音消散在寂静的礼堂中,空气瞬间凝固成冰。时间仿佛在此刻抽离,将所有人的呼吸与心跳都锁进了真空。前排观众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僵在原地,后排踮脚的学生忘记了放下脚尖,就连悬挂在穹顶的吊灯都似乎屏住了呼吸。评委席上,白发教授们手中的钢笔悬在评分表半寸处迟迟未落,丁石孙校长推眼镜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王学珍书记轻叩桌面的手指突然顿住,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北大辩论史上,从未有队伍在总结陈词前主动认输。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喉咙发紧,目光死死盯着海天。他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侧脸轮廓在聚光灯下坚毅而温和。婉清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这孩子……太让人骄傲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眼眶也跟着发热。
死寂中,一声压抑的抽气声从左侧观众席传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紧接着,不知是谁颤抖着鼓起掌来,零星的掌声如同惊蛰的第一声闷雷,瞬间在寂静中炸响。前排的老教授们率先起身,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拍得通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好啊!好啊!”丁石孙校长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颤动,王学珍书记频频点头,银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紧接着,全场观众自发起身,雷鸣般的掌声在礼堂中轰然回响,激荡着振奋人心的旋律。严主任扶着座椅扶手站起来时,羊绒围巾滑落肩头都浑然不觉。我机械地跟着众人起身,双腿有些发软,却又充满力量。视线模糊间,我看见主持人放下手中的主持词,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对着话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各位,这是北大辩论赛史上最特别的时刻……让我们用更热烈的掌声,铭记这一刻!”
主席台中央,双方辩手们的眼眶同时泛红。王丽丽和林晓率先相拥而泣,发丝在颤抖中纠缠;楚江吟与陈宇紧握的双手青筋暴起,用力摇晃着彼此。海天与张锐穿过人群缓缓靠近,张锐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海天……我……”话音未落,海天已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张锐先是浑身僵硬,继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般瘫在对方肩头,泪水浸透了海天藏青色的西装。海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下颌抵在他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都过去了,过去了……”
雷鸣般的掌声中,追光灯将相拥的少年们镀上金边。我望着儿子挺拔的背影,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感动。这一刻,所有的担忧、紧张都化作乌有,只剩下满满的欣慰。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不仅用智慧和胸怀赢得了对手的尊重,更用行动诠释了比胜负更珍贵的东西。这一幕,注定会成为我心中永远难忘的画面,也将在北大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这样,在这场北大有史以来最跌宕起伏的辩论赛中,中文系戏剧般地获得了胜利。礼堂里经久不息的掌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可仅仅三天后,当决赛辩题揭晓,海天却再次断然拒绝参加比赛。王丽丽站在竹吟居门口,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攥着辩题单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褶皱的纸张边缘被指甲刮出毛边:“海天,就这一次行不行?咱们已经走到决赛门口了……”
海天的目光掠过门外覆着薄霜的翠竹,那些泛黄的叶尖垂着冰棱,却仍倔强地保持着向上的弧度。竹枝在寒风中微微震颤,却不曾弯折分毫,深褐色的竹节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如同冻透的冰棱般清冽:“我承诺不站在历史系那边——这是我作为中文系学生,唯一能守住的底线。”
我接过王丽丽颤抖着递来的辩题单,“人性本恶”四个黑体字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四枚钉子钉进视网膜。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王丽丽,什么也别怪,只怪你抽到一个海天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辩题。”
一旁的楚江吟拉了拉王丽丽的衣角:“走吧。海天能承诺不帮助对手,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两人落寞地转身离去,竹影在他们身上晃出破碎的光斑。直到那两道身影隐没在竹林深处,王丽丽失落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说实话,我都想弃赛了。一看到海天,那句‘人性本恶’根本说不出口……”
决赛举行的那个晚上,严主任意外地来到竹吟居。那时正下着雪,我们一家三口聚在书房里闲谈。婉清往暖炉里添着炭火,海天一边刻着手中的闲章,一边和我们讲述着丸山先生来信的内容。见到严主任呢子大衣上细碎的雪花,他诧异地放下手中的刻刀:“怎么,严主任,您没去现场为他们加油?”
严主任摘下眼镜擦拭,呵出的白雾在灯下凝成细小的珠:“我对王丽丽他们说,不用在意今天这场所谓的决赛。三天前,当张锐鞠躬认输的瞬间,这次辩论赛,咱们中文系已经取得了胜利。”他忽然走到书架前,指尖抚过海天未完成的《墨梅图》,“半决赛你用‘君子’二字为对手挽回尊严时,可知道有多少老教授红了眼眶?权力辩题的硝烟里,你们辩出的是比胜负更珍贵的东西。”
婉清往铜炉里添了把檀香,青烟袅袅间,严主任的声音愈发低沉:“这些年我看过太多锋芒毕露的辩手,却第一次见有人把‘辩’字写成‘护’——护住对手的尊严,护住学术的风骨。”他转身时,窗外的雪片正巧扑在玻璃上,“中文系的奖杯柜里或许会少了一座金杯,但那晚,每个北大学子心里都立起了一座丰碑。”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桌上那方尚未完成的闲章上,像是被磁石吸引般,他伸手拿起来,在台灯下细细端详:“听丸山先生来信提起,才知道你还有这门绝活,平日可是深藏不露啊!”
一旁的婉清笑着接过话茬,眼角的笑纹里都浸着暖意:“这孩子手巧着呢!不仅画画好,雕刻也是一绝。你看他卧室里那盏竹子台灯,从选材到打磨,全是他自己一点点做的,榫卯都没钉一颗钉子。老苏平日里用的几枚印章,也都是他给刻的。”她凑近了些,看着严主任手中那尚未完成的羊脂玉闲章,继续说道,“这块料子还是几年前老苏去西安开会时,被玉器店老板一句‘灯下观玉,恍若春水凝脂’勾了魂,头脑一热,买回家就压了箱底。昨儿收拾屋子,才让它重见了天日。可巧老苏喜欢海天给丸山先生刻的那枚‘求真’印章,念叨好几次了,海天就打算用这块羊脂玉给他也刻一枚。这会儿啊,正琢磨着怎么下刀呢!”
严主任摩挲着羊脂玉温润的质地,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窗边的衣帽架旁,从大衣内侧的暗袋里,小心翼翼摸出个油纸包。“实不相瞒,这是上个月去杭州参加学术会议时,在孤山下的旧物市集捡的漏。”他摊开油纸,露出一方略带赭色斑点的寿山石,石面天然形成的纹理宛如山间晨雾缭绕,“卖主说是家传的老料子,原本打算刻镇纸,后来嫌石料太小就搁置了。我瞧着这云雾纹有趣,想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一直带在身边。”
严主任将寿山石轻轻推到海天面前,镜片后的目光满是期许:“海天,若你不嫌弃,也帮我刻个闲章?”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抚过石面的纹理,“也刻‘求真’二字吧。半决赛那晚,你用‘君子’二字化解危机时,我忽然明白,这‘求真’二字,不该只存在于辩论场上。”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竹影洒在案头。严主任望着砚台里未干的墨痕,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感慨:“权力辩题那场较量,你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用包容和智慧让对手心服口服。这让我想起王阳明所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真正的‘求真’,是在唇枪舌剑中守住善意,在针锋相对时不忘风骨。”他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这方印,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向你讨的‘醒世之礼’吧。”
海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越过半张书桌:“严伯伯!瞧您说的,这话该是我对您说才是!两年前,正是您告诉我,无论为学还是做人,都需要一点‘傻子精神’,不计利害,脚踏实地,坚守良知,只讲真话。”他忽地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雕刻时沾染的石粉,温热而有力:“我爸也常教我,‘古人修史秉笔直书,宁受宫刑不改一字;今人治学,亦当以心为尺,以实为秤’。严伯伯,您为了认定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翻遍了六年的《新青年》杂志。我爸为勘误一个典故,踏遍江南二十座藏书楼。这哪里是闲章上的字,分明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严主任,郑重说道:“好,严伯伯!这‘求真’二字我刻!不仅要刻在这方寿山石上,更要一笔一画,刻在我的灵魂中!”
严主任望着海天眼中灼灼的光,眼眶泛起一层湿润的薄雾。他缓缓俯身,将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轻轻覆在海天与我紧握的双手上,声音里裹挟着欣慰与沧桑:“海天,你哪里是今天才刻这‘求真’二字?你早就把这两个字,刻进了北大学子的风骨里,刻进了中国文人代代相传的精神血脉中。”
雪后的月光静静流淌进竹吟居,将案头的寿山石、未完成的闲章与三人相握的手一同镀上银辉。炭盆里的余烬忽然迸出几点火星,在寂静中炸开细小的光,恍若真理的火种,在代代学人的守护下,永远跃动,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