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候,城中花灯尽燃,从军马场外的高坡遥望,五色灯影投入城内曲折的长河,偶遇扁舟带动涟漪,星星闪闪,连水天融作一片。
李明念随云曦步上环城街,沿河眺过几道拱桥,已能辨出火树琪花的集市。葛若西换过常服走在二人身旁,背后跟两个扮作丫鬟的随从,正轮换着玩一盏螃蟹灯,提杆下的鱼线牵住青色蟹钳,高高低低挥动。那原是为俞蝉备下的灯,可惜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她那瘦弱的五尺身板已近散架,早早告了辞,将这便宜也让与旁人。
“所以你如今是筑基后期?”云曦道。
正逢年节,城中行人大多穿得光鲜,各色佩饰点缀一身,乍看之下只见金银,不见其人。她不曾换衣裳,只褪去裘衣,摘下胸前那串朝珠,哪怕头戴一顶对孔雀衔花的金冠,走在熙攘的人丛里竟也不算惹眼。
“晗伶姐这样说。”李明念心不在焉,力图从满街晃眼的金银里撕开视线。
“表姊说的应当不错。”云曦却颇有兴味,“我现下不过筑基初期,瞧不出更高的修为。昨日见识你内力,还当你也已经结丹。”
李明念定一定神,手覆脐下的丹田。
“应当快了。”她仔细感受腔内气息,“我能感觉到,丹田里的气已近集聚成形。”
葛若西从旁探出脑袋。
“所谓金丹,当真便是结一颗丹在体内么?”
“大约是罢。”
走在后边的两个随从也凑近前。
“那再往上呢?”手提螃蟹灯的那个好奇,“听说在金丹之上,还有元婴境界的修为。若金丹便是结丹在内,元婴又是什么?难不成是里头长个娃娃?”
“那不是怀孕么?”另一个嘀咕。
那提住螃蟹灯的肘搡过去:“独个儿怎么怀!”
李明念不吱声,只侧转眼目,扫过身后长街。周围人头攒攒,却有十数道内修的人息一路在后,三三两两散布开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尾随。
“从前倒是听表姊提起过。”她身边响起云曦的笑语,“元婴便是要结婴在内,确也算个娃娃。但不同于有孕在身,那娃娃是自身元神所化,除非以更高修为着意打击,便坚不可摧。达到这一境界的修为,纵使肉身遭受重创,只要元婴尚在,也是不死之体。”
“那不就是神了么?”葛若西讶奇。
“也不至于。”云曦笑道,“神灵不老不死,还是不一样的。”
“二小姐,元神便是神识么?”螃蟹灯几乎挤到两人之间,“若是化作娃娃,那娃娃还会不会长大?”
“这便无从得知了。”云曦回答,“元神即神识,这一点倒是记载在大祭司净池遗著里。只是现世流传的多为残卷,经后人整理方才成书,许多道不明之处也实在难解。”
那螃蟹灯便缩回去,在那若有所思的随从手里举一举蟹钳。
“这神识也真是神秘,说是六感,却又有形。”另一人嘀咕,“谁知道结丹之前长甚么模样?”
云曦手托下颏,深以为然般颔首。
“嗯,确是神秘。”她道,“单说小七小八身上的古怪,便难以解释。”
“什么古怪?”李明念转回眼来。
见她终于现出好奇,云曦莞尔,掩口挨近她肩头。“他两个是双生胎,自幼便互有感应。”她轻声道,“譬如相隔两地,其中一个摔了膝盖,另一个也会觉着膝盖有些疼。”
“竟有这等事?”李明念纳罕。
“还有更奇的。”云曦笑眯眯道,“近一年他俩开始内修,有时小八在父亲那儿挨训,小七隔得老远也能感知。问她那是什么感觉,她道便是心里忽然不好受,定是小八挨骂了,又哭鼻子呢。”
侧旁的葛若西用力点头。
“我们私底下都在猜,待七……七小姐和八公子修为更高,不定还能见对方所见、闻对方所闻。”她小声接言,“有这能耐,便相当于有两副五感,岂不便宜?”
“只不知更高境界会是甚么样子。”紧跟在后的随从也放轻声音,“如若比元婴还厉害,可会不老不死?”
倒与子仁的能力有几分相似。李明念留意着那尾巴似的人息,肚里思索。但人家神识互通是因同胞双生,子仁可通万物神识,又是什么缘故?
“按理说,元婴以上确有更高境界。”云曦还在替手下解惑,“只是这等高人不曾现世,所以也无人知晓持续修炼下去,会否不老不死。”
“内修之法原是那大祭司净池传下来的。”李明念道,“他自己是什么修为?”
身旁人摇头。“不甚清楚。”她说,“不过……既知元婴,想必大祭司至少已修到这一层。”
一阵喧阗吞没她话音,前方街衢密密麻麻填满行人,攒动的人头溢下路面西侧的斜坡,沿河漫开大片。李明念望进坡下最拥挤之处,竟是个小小的渡口,沿岸塞几串舴艋舟,揽客讨价声交织一处,杂沓的脚步来来往往,荡碎一池花灯倒影。
“怎的还有这许多人乘船?”李明念奇怪。
“这里是东岸,去西市还得再走一段路,从前面的安平桥过河。”云曦道,“节日夜里,桥上人最多,便有许多百姓改走水路。”
李明念回目前瞻,果见一弯拱桥横跨过河,两旁各竖一面三人高的竹架,数不清的彩灯悬挂在上,照亮一张张辐辏桥间的脸膛。
这般拥塞,除非踩着人头过去,否则必得龟挪小半时辰。
“我们去东市还是西市?”李明念问云曦。
“也去西市。”对方笑答,“用走的,怕是还要半个时辰。”
李明念眉头微蹙,转看喧哗的河面。早有眼乖的驾娘觉察她目光,撑住舴艋舟跟在河中,一点点斜向岸边。
“几位娘子可是要去西市呀?”那驾娘扬高声调,“已过酉时,陆上人车拥塞,走水里才便宜呢!我家船又快又稳,有香花软垫,拾掇得干干净净——娘子要赶集看灯,还不快快登船,包管你们赶上头一批好货!”
李明念权作耳聋,打量过逗留附近的船只,便拉上云曦,足尖一点。
手中的力劲及时将她拽回来。
“欸,哪里去?”
李明念道:“河不宽,还漂着船,可以跳过去。”正好甩掉那条尾巴。
“大过节的,也关照一下人家生意。”云曦好笑,悄悄朝后方瞧上一眼,“何况后头还跟着许多人,都跳过去未免惹人注目。”
她知道?李明念默住声,看云曦冲坡下招手:“劳烦船家,我们去西市的弯儿口!”说着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轻轻抛将过去。
银锭子稳落怀中,那驾娘兜手接住,脸上笑得愈开。
“好嘞!”她高声应道,篙子轻点下水,船便飘向岸边一处人丛稀疏的草地。
五人先后上船,甫一坐定篷中,即见后方又泊来几艘舴艋舟。
眼见那十数人影登上后来的船只,李明念瞟向挤坐在旁的云曦。船尾设有两盆盛放的山茶花,两个随从招呼过驾娘,这会儿已将花盆挪入船篷,正叽叽喳喳挑拣比划。云曦似也颇有兴趣,手捏花枝过细查看,定要择出最合眼的簪上。
“护卫还是眼线?”李明念问。
“是护卫。”云曦择出一朵淡紫色的花。
船身微摆,驾娘撑住竹篙轻盈离岸,那几只尾随的舴艋船也拐出视野。
李明念从篷窗里望出去:“王公贵族出行,一贯都是一堆人跟着?”昨日也不见这样大的尾巴。
“平日里倒用不上这许多人。”云曦将花朵簪入发辫,“只是花灯节集市上鱼龙混杂,他们要护我周全,也是职责所在。”
“说是护你周全,其实功夫都不如你。”
云曦但笑不语,又从另一只花盆里摘出朵金山茶。
“这朵好看,我给你簪上。”
李明念只当她对旁人说话,却觉头顶一紧,花枝已插入绑住圆髻的发带。
云曦收回手,正儿八经将人端看。
“不错。”她满意道,“你衣裳颜色暗,有这点亮色衬着,也不至让人踩了去。”
三个姑娘笑出声。
李明念抬起右手,摸一摸髻侧脆弱的花瓣。若是金子打的,她大约也笑得出来。
篷窗外灯光骤亮,是小船穿过拱桥,抹过两个弯儿,漂上更宽的河道。李明念隔窗西眺,岸边接一条五车宽的通衢,两侧民宅鳞次栉比,门首悬挂的花灯连作一线,尽头便是高逾十丈的城墙。她望定半悬的城门,记起前几日乘船入城,曾亲见那厚重门板上裹着漆黑的铁皮,里外两扇铁网底下还有长刺见锈,各个粗若碗口,危悬在顶。
那样骇人的场面,往来船只却仿佛不察,人人左右奔走,只忙于搬运货物、复验文牒,好让官兵尽早放行,靠岸登陆。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李明念转目渡口。
入城时不曾见,渡口边沿街蹲有许多人影,远望便如一丛丛高低不齐的杂草,时而手抄挑子蹦起身,吆喝着迎向登岸的船客。
“挑夫。”云曦眼循她目光望过去,“年节么,许多去外乡营生的商人也要赶回家来,还带着不少年货。这几天挑夫开价最高,雇主也舍得,所以入城的渡口从早到晚都热闹。”
“女子也能做挑夫?”李明念辨看那拨手脚最快的身影,“还有半大的小儿在里头。”
“娘子是外乡来的罢?”篷外驾娘笑道,“城门口许多人家世世代代都是挑夫,不论甚么男女老幼。气力不足的,便三三两两搭着伙儿挑,过后各拿一份便是。”
那当先的女子已逮住船家,指住才卸下船的货物嘀咕几句,挥手招来几个一般年纪的同伴。她们不似周围过节的城民,身上浑无佩饰,都穿一领简单的斜襟窄袖衫,冬日里也将裤腿扎上膝盖,露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腿,跣足趿着布鞋。领头的那个一声吆喝,几个女子便利索地分货挑担,再吆喝一声,几副担子已齐齐整整落上肩头,成串地移出渡口,走得既稳又快。李明念看在眼里,喉中应出个含糊的音节。
“还有一样要紧的,便是有人肯雇。”她又听云曦道,“这便是我们东南的好处,无论是何年纪、是男是女,只要肯干,总能养活自己。”
一旁的葛若西颔首。“我听贞国回来的长辈说过,那里嫁过人的女子难寻活计,纵使带了嫁妆回娘家,也多少要遭人白眼。”她道,“不像我们这儿,只要有手有脚,离了谁都活得下去。”
李明念还望着那一行挑夫,手肘搭上窗沿,随意支住脸。
“也不是什么活计都能干罢。”她从掌肉里发出声音,“听闻更早之前,女人便当不得兵。”
“那要看是谁话事了,”驾娘在船头答得响亮,“多亏咱们汶国的二王女,我侄女儿前年便投了军,省得成日里闹得鸡飞狗跳,天天被她爹念叨女儿家习武没出路。”
李明念看去身侧,云曦笑吟吟坐在那里,如她一般倚在窗旁,仿佛说的与己无关。
“没有歹人么?”李明念便半侧过身,“乘隙将不通武的绑了去,偷偷送出城,卖到老远的地界奴役。”
笑声穿过打起一半的篷帘。“唉哟,娘子可真敢想!”驾娘嗔怪,“拐卖良民可是重罪,要砍脑袋的!王城脚下,凭他甚么神通广大的人牙子,哪个敢干?”
良民。李明念咀嚼过这两个字,重又转回脑袋,目光越过四方的篷窗,投向城门前的渡口。
弯儿口不过西市河堤旁一处小小石台。船一靠岸,她几个便拾过石台边的短阶,踏上西市临河的街道。路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沿河一溜满设浮铺,背后各支着挂满花灯的竹架,纵是不买卖,也多有行人驻足看灯。行经一间正对河岸的茶楼,李明念仰起头来,只看层层檐廊张灯结彩,细察人息,顶层的雅座早已人满为患。
云曦脚步不住,领她们拐进茶楼左侧的窄道,经过后门,绕进右侧小巷。
巷内也有商铺,铺面却小些,像是从各户门窗里支出台子,又往院墙边搭上高高的竹架,张挂起斑斓的纸灯,好引得街上行人入巷。行至巷中,渐有房顶间飘起炊烟,一个黄衫女子正在支窗外搭起桌板,回身瞟见巷中来人,连忙笑迎上前,望自家门前招呼起来:
“几位娘子可是要去茶楼?带两笼我家的梅花糕罢,才出锅,热乎的!那茶楼只卖个看灯的好地段,糕点贵着呢,味道也次!”
“便是特来带两笼的。”云曦笑说,随女子停步那支窗前,转头告诉李明念道:“你喜欢梅花糕,这家做的最好,定要尝尝。”
梅花糕?李明念望进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