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缝合的喉部理应令其痛苦万分。
“医生!”笑声止歇,这声音十足虚弱,但大概仍是一声怒吼,“你至少该等到血腥味散去!”
“抱歉,但是我向来缺乏耐心,”我满怀歉意地欠了欠身,又伸手擦干了他颊上的眼泪,“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别碰我——我让你别碰我!”
毫无意义的威慑,无济于事的躲避。失了双臂的忍者,拔了毒牙的毒蛇。
我无视了他的挣扎,温声说道:“我之前给你喂了药,现在看来,虽然烧还没退,却已经比先前精神多了。”
恐惧在加深,但我知道他绝非轻易就能对付的草包。
我收回了手,连同微笑也收敛起来,于是剩下的便只有温水一般的平和:“好,我不碰你,但是你的感受,你要自己说。”
兰盯了我一会儿,半晌竟忽地笑起来:“我操你妈。”
“你做不到的,”脑中空白了一瞬,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角正在生理性地抽搐,“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我要他感受我所感受的我要他承受我所承受的,我要他像我失去一样失去,像我被碾压一样被碾压。这个人应该被刀与风穿膛而过,而他的痛苦定要比我的更酷烈千百倍。
我展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他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那就换你?”
“我?这不在我的服务范围之内,”我歪了歪头,“或许我该提醒你,首先,我是个十四岁的未成年;其次,医患之间,无论是精神上的结合还是□□上的结合,都有悖于伦理道德。”
“你,伦理,道德?”兰的面色变得夸张而古怪,又极刻意地扫视、审视我的全身,“身为一名忍者,低下卑贱的忍者,掌握力量的忍者……竟也会顾忌伦理道德么?”
“原来你不会顾忌么?”
我状似困惑,却又在下一刻眼前一亮,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
“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你和那个伊东——”
一瞬间的悚然。
时机、动作、伪装,一切都很完美,兰并不是在说空话,他大概是真的有能力杀掉我。
倘若此次偷袭不在我的预料之中的话。
我保持着侧身的动作,衣袖处的布帛整齐地裂开了一半,布料下方,我的手腕正滴滴答答,鲜血如同雨点一般洒落地面。那里被风柱撕去了一块血肉。很痛。
我维持着支着下巴的姿势,倘若方才没能侧身避开,此刻被洞穿和撕裂的便要是我的咽喉。
“唉!居然没中!”
兰哑着嗓子大声哀叹,声至高处便是滑稽的破音腔调,可他毫不在意,甚至用断臂敲打着身下的干草。只有那张讨喜的脸不是这样说的——病态的潮红涌上他的面颊,好一副咬牙切齿的扭曲快意。
“我还以为能看到你虚伪的狗脑袋炸成烟花,再当场表演变身狗血喷泉呢!”
我安静地看着他。
溢满了癫狂的眼瞳膨胀、凸出,暴怒与狂喜的欲望经由两面水蓝色的镜子倒映出我温和的影子。他想要迸裂,想要发泄,然而即使如火一般的情感席卷了他的眼底,所能够点燃的也不过是埋在最深处的渴望。
渴望啊,最为上等的燃料。藉由渴望燃起的火焰,即使是藏匿在阴影里的恐惧都要被照亮,仿佛下一秒便会伴随着那些最为炽烈的情感一同战栗,一同燃烧。
他在渴望什么呢。
“你口渴了吧?”忽然,我温声问道。
与他的狂笑作比,我的嗓音实在平静。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兰会主动将我丢在地上的每一段话音拾起来,再一字不落、谨小慎微地塞进自己的耳朵。
“什……?”
“你口渴了。”我微笑起来。
他看起来还不大明白。
于是即刻,雨点一般的鲜血已然如同真正的雨点一般淋在他的脸上。我只抻直了手臂,并未弯腰,因而那些血液便在兰怔楞的脸上落下、迸溅,又和上他满头因虚弱和激动而流出的暴汗——大约只是顷刻,鲜血的网脉便以极狰狞的面貌笼罩了兰的头脸。
他的怔愣之色破碎于第一滴落入他眼瞳的血,而作为始作俑者,我得以调动自己的动态视力,近距离欣赏这样一张漂亮面孔上的神色何以自张狂至暴怒。
理论上来说,最具观赏价值的瞬间当有四:一为血液初初洒落,困惑不解;二为血液落入眼瞳,顷刻大变;三为侧首怒斥兼以躲避,最终却只是令更多的血水从脸上流入口中时刹那的空白;四为暴怒、惊惧……及至万念俱灰。
我看到了么?理论上当是看到了的。
可我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被光与影模糊成了一团扭曲的光晕,我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记不得。眨眨眼,眼眶依然是干的。
“呕……”喉结上下动了动,便引得兰挣扎着翻过了上半身。我的视界倏然清晰,遂脚尖一勾,将那半桶蛆稳稳地送到了兰的颈侧。
谢天谢地,兰的内里大概是个体贴的好病人,他吐在了蛆桶里。于我而言,便是不用收拾地面了。
出血尚未止住,我收回手臂,便有血滴不巧地落在正抱着蛆桶狂呕的兰的脑袋上。那些血顺着发丝的缝隙渗透下去,又有在昏暗之中异常扎眼的水蓝作底,即便只是破碎零落的红斑,也令人见之难忘。
吐了……吐得出东西么?会不会做得有些太过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腕。青光平息之时,被撕碎的血肉恢复如初,除却残余的血迹,一丝微毫的痕迹也不曾保留。
不会。兰能承受住,也必须能承受住。他听话,“医生”就会对他好,他不听话,“医生”也会对他“好”——这并不取决于“医生”,而取决于他自己。
我是清醒的么?
我要杀人,我在杀人,但是我要的从来都不只是兰的死,我要的是复仇,是血债血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所以,嗯——我不一定清醒,谁能要求一个一心复仇的人清醒?——但是我一定冷静。
我,很,冷,静。
我不屑于以所谓“忍者的方式”碾死一个断手的残废。我有我自己的复仇方式,即使那意味着我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和更多的忍耐。
乐趣?……不。复仇怎么会有乐趣?
无趣,枯燥,淡而无味。所谓居高临下的快意也不过如此,无甚特异,寻常而已。
兰还在抱着蛆桶干呕——老样子,他当然什么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他看着那半桶扭动的蛆会不会被恶心得想吐,然后陷入恶性循环。
应该是不会的吧,那可是兰啊。
取了手巾草草擦干手臂上的残血,我待在一旁,直到兰的情况看起来稳定些许,才上前蹲下身子,用浸了温水的毛巾擦拭他的面庞。
这张脸沾血的时候和干净的时候,倒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美丽。
“的确令人难忘。”
我眉眼弯弯,语带赞许,捏着他的下巴近距离地左右端详这张被拭去了鲜血与尘垢的白净面容。
“如此看来,十四五的少年城主为你所吸引,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我没,我没有……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兰的脸上本就血色尽去,这句话过后却似乎愈显灰败。他的呼吸很急,瞳孔亦有些许涣散,仿佛那一口支撑着他与我针锋相对的精气神已经随着方才的那些恶心人的血与酸水一同被呕进了翻滚着蛆虫的垃圾桶里。细细看来,那对干裂的嘴唇竟是在发抖。
他在怕我么?
“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兰否认自己与伊东氏有不正当关系本就在我的意料之内——事实上,有阳一那边分享过来的诸多情报做基础分析,我反而非常清楚兰这种人对伊东氏绝不可能抱有半分逾距的心思……当然,伊东氏有没有就不好说了,但他人都死了。天下之大,安有死者说话的余地?
当着兰的面捏造这些屁话,一是为了报复他对我满嘴放炮扯黄腔,二便是为了试探了——试探他与伊东氏的“主从关系”究竟如何。
事实证明,我的报复与试探都很成功。兰没有正面回答一个字,但是答案分明就摆在我的眼前。
这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或许能用到,但是它所属的类别毕竟特殊,结合兰眼下的境况……反而不能显出深究的态度。
得以退为进。
我全不动声色,只低下头,以轻柔而体贴的动作擦拭他的脖颈与胸口。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腐朽的异臭一个劲儿地往人的鼻子里钻,倘若是在别处,我会不动声色退得远远的,但是在这里——在兰的面前,我可以做到面色沉静,语调温柔平和得仿若一汪可供休憩与倾诉的温水。
“‘都疯了’?奇怪,很少有人可以与我比疯的吧?”我对前一个问题不置可否,倒是柔和地笑了笑,“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兰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似是对我与他之间过近的距离感到不适,他并未与我针锋相对,而是一触即离,似乎是在躲避。
……
不要心急。
“你累了?”我自语着,苦恼和困惑写在我的脸上,“啊,是的……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唯一该做的就是让你喝水吃药,然后好好休息……怎么就变成这么血腥的场面了呢?”
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并决意对先前的错误行为做出纠正似地,我毫不留恋地放开了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转而用最快的速度擦净了兰身上剩余的血迹,又丢掉毛巾,去我的外间接回一碗温水。
“漱漱口吧?”我对兰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很抱歉。”
兰睁开眼睛,眼神说不上是狐疑还是畏惧,然而或许是呕吐过后口中的味道实在不好,终究还是没有拒绝。
我又扶着他坐起来,将碗中的水一口一口喂给他。他大概还在提防我的戏耍,眼睛紧盯着我的动作不说,含水漱口的动作也格外谨慎——天可怜见,戏耍?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对他的提防毫不在意,一碗温水漱口告罄便又去取了一碗。他慢慢喝下,有过前次的和谐,这次大概是放心了。
我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
“你感觉好些了吗?”我耐心道。
兰嗤笑一声。
“那就是好些了,该早些给你喂水的,”我的语调扬了起来,“不若我们以后都省去前面的步骤如何?直入正题,既省了你我的时间,你也不必受那般皮肉之苦。”
话音未落,便见兰豁地拧过头来,细密的血丝充斥眼眶,瞠其目,张其睫,怒瞪于我,几欲噬人。
点过数息,便听其喑哑道:“听你的意思……那些‘皮肉之苦’,”他顿了顿,“都是我的错?”
重新挂回脸上的微笑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我歪了歪头:“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
当然是!
若非他不由分说便要咬断我的手指,后续那些个你来我往又岂会发生?
当然不会!
——我把这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兰的性情与“阔度”二字全不能相匹,当时的呼吸便沉重了几分,惨白的面容血色上涌,几次扑腾双腿扭动残肢意欲站起都以失败告终,而我——困惑、讶异、冷漠,我调和着脸上的微笑,稳了稳弧度刚好的嘴角。
——不会发生么?
——谁知道呢。
兰不再说话,大概是快被气死了,而我的操作初见成效,现下也冷静了下来。今天折腾成这样已是足够好的结果,太过急于求成反而容易马失前蹄,他的身体总还是要治的。兰当下不回应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接下来的时间,他有的是要回应我的时候。
喂完水喂饭,喂完饭喂药,像这样哄他再睡一觉,倘若退烧,最糟糕的阶段便算是过去了。
仿佛意识到了兰的不喜,我动作温柔,无甚言语,除却“有何忌口”“口味如何”等必要的问题以外,便再无其他。兰起初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被我温声细语地喂饭喂到了后半截儿,却仿佛突然回过神似地抬眼盯住了我的动作,那警惕而又怀疑的样子,也说不清是像猫多些还是像耗子多些。
“没有加你想的那些东西,”我微笑着把最后一勺稀粥塞进他嘴里,言语的回答是少有的老实,“现阶段还是以补充体力、退下高热为主,你大可放心——你并没有萌生突如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