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一高大的身形几乎与宿舍门融为一体，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才让季少虞生出这种错觉。

走廊里不算好闻，直到清冽的皂荚香出现。

凌一迎着阳光朝他走来，深棕色的发丝亮得好看极了，半张脸却陷入鼻梁和睫毛投下的阴影，让他眼中的情绪更是晦暗不明。

凌一定定地看着他：“约会开心吗？”

季少虞望着他的双眼有些出神，半晌道：“什么约会？”

“昨晚。”

“跟我姐吃饭去了。”

“不是约会？”

“不是。”

没头没尾的对话结束，二人都回过了神。

季少虞低头绕开他，推门进屋：“你找我什么事？”

等了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回答，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凌一。

凌一微微垂下眼，片刻后，才从身后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比赛签字。”

怎么这么奇怪？

季少虞看了他一眼，趴在书桌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大名：“给。”

凌一接过，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要换以前，季少虞早把人轰出去了，但或许是那晚的照顾，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重话。

“还有事吗？”他问。

凌一抬起眼，睫毛带动细碎的光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小鱼！”邓东冲了进来，“怎么说，那臭小子找出来没？”

哪壶不开提哪壶。

早先的烦闷再次涌了出来，季少虞沮丧地坐下，没发现凌一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见他不说话，邓东急得不行，也拉来张椅子。

“没被骗色吧？”

“没有。”

“没被骗钱吧？”

“也没有。”

邓东稍稍平复情绪，双手握住季少虞的肩膀，郑重道：“小鱼你别怕，哥知道你最讨厌有人骗你！等找到那个臭小子，哥一定帮你把他捶成肉饼！”

季少虞心里的确有气，但更多还是在气自己。

他抬头瞟了眼站在门后一言不发的凌一，不想在他面前说这个，太丢脸了！

“我真没事儿，就是个乌龙而已。”季少虞笑了笑，“东哥谢谢你。”

季少虞说了老半天，邓东才放下了他夸张的肱二头肌，起身准备离开。

“呀！”邓东被凌一吓了一跳，“咋还有个出气呢？”

季少虞摊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邓东跟凌一打了个招呼，拉着人往外走问起球赛的事儿。

“……话说回来，凌一你没用什么护肤品吗？昨儿大半夜看站校门口，也通宵上网了吧，咋没黑眼圈呢？”

季少虞恰好起身，撞见了凌一临走前的回眸。

他的心莫名地沉了沉，似乎发现对方有什么话想说，但也随着门锁落下而消失。

洗完澡，季少虞躺在床上，总算收拾好心情决定正面面对。

打开爆炸的社交软件，顺手点开了顶端的最新消息。

【凌一：明天比赛需要签字确认。】

【凌一：今天也不会回来吗？】

【凌一：季少虞。】

消息不多，各两个小时一条，最早的一条竟然在早上六点！

“好好好，当队长也卷是吧！”

季少虞恶狠狠地戳了几下凌一的小猫头像，然后——

【小鱼拍了拍凌一】

季少虞：。

他连忙切了出去，点击了恰好弹出的对话框。

【xY：小鱼，对不起。】

慌乱的心沉下去，就像刚才看见凌一深深望向他的眼神时那样，像是被一双手挤压着，酸酸麻麻的。

从昨晚开始，对方就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内容都大差不差，绕不开「对不起」三个字。

季少虞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枕头里，等待双耳内的跳动声散去，才重新拿起手机。

【小鱼：一开始只是误会，我把你当女孩，你为什么没有反驳？】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

如果早一点解释清楚，根本不会弄成这个样子，所以，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嗡嗡

季少虞拿起扣在胸膛上的手机，眼中的疑惑消散，瞳孔微微放大，错愕又震惊。

【xY：好像说过很多次了。】

【xY：季少虞，我喜欢你。】

-

凌一喜欢上季少虞的时机很奇怪。

季少虞的作文因他被重批撤销分数，季少虞进校队被他踢了个7:4，季少虞父亲出资设立的奖学金名额正在审核。

他知道私校里那些「不成文规定」，奖学金名额只有一半会落到实处，另一半都是各个有钱人的「交易」。

——你孩子拿我的，我孩子拿你的。

他们并不需要那笔钱，只是需要漂亮的履历。

但是，凌一需要那笔钱。

他的家庭不算贫困，只是普通，加上圣光免了他的一应费用，并没有什么困难。

可是，意外总是猝不及防。

母亲住院，父亲恰好面临集团裁员，资金捉襟见肘。

凌一需要拿到这笔奖学金，他也可以拿到，但很不幸，他将季少虞得罪了个遍。

富人家的孩子不喜欢谁，弄掉对方奖学金和报送名额的事情，屡见不鲜。

“就算错过了这次，下一次也很快，凌一……”

奖学金名单还没有公布，就已经有人给他来打「预防针」。

他登录学校官网查看了奖学金排期，略过了所有私人企业的部分，目光锁定到了市政和国家，却发现排期到了下个学期末。

凌父请了假照顾凌母，走前将戴了多年的工牌取了下来，大概也知道，本就可能在20%裁员名单里的自己，这次无疑是板上钉钉。

凌一看着沈建集团的工牌，陷入了沉思。

沈建捐赠体育馆时，他见到季少虞抱着其董事长喊「小姨父」，又甜甜叫了另一个董事「老爸」。

他得罪了一个最不应该得罪的人。

他没办法向季少虞点头哈腰地求和，但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希望不要因为私人情感影响到……

“你在说什么啊？”季少虞刚打完篮球，大为不解地看着他，“莫名其妙！”

季少虞丢下篮球气冲冲走了，一堆人跟了上去哄着他。

「死刑宣判」

凌一垂下眼，缓步走回教学楼。

“诶，凌一那个卡号没变吧？”财务处老师拦下了他。

见到凌一满眼疑惑，他指了指远处的公告栏：“奖学金刚公布了。”

所有的转机，都在季少虞骂他莫名其妙的这一天到来。

母亲转院了，去到沈建旗下昂贵的私立医院，费用全免。

“我本来是去集团办理延长假期的手续，我刚把你妈病历本拿出来，说了没两句，那人事就不耐烦地往外走，结果！”

凌父笑着大手一拍，躺在病床上的凌母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碰到了一特俊的孩子！那孩子特乖，问我，‘叔叔，发生什么事情啦？’”

凌父眨着厚镜片后的眼睛，学着那孩子模样。

凌一正给他妈妈削苹果，也被逗笑。

“我就跟他讲了，你妈妈生病的事情，还没说到有个需要花钱，正在读高中的娃，他、他就哭了！”

凌一止住了笑意。

“他说什么……一个母亲对家庭有多么重要，又说一个有担当的父亲有多重要……其他的我就没听清了，那小娃哭得太厉害了！”

凌父喝了口水。

“后来，上面就跟我发了直达邮件，不仅给了带薪假，还给你妈转了院，说会负责之后的所有费用。”

凌一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仅仅是因为，你碰到了一个孩子？”

“啧，那不是一般的孩子！沈董事长的外甥，季董的儿子，叫什么……”

“季少虞。”凌一停下削苹果的手，淡淡道。

“对，就叫这个名！诶，儿子，跟你一个学校的吧？”

凌一没说话。

凌父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摘下眼镜，叹气道：“后来，我私底下问了问，那孩子身世惨啊……”

凌一抬起头。

“他妈妈出车祸，死的时候生下了他，爸爸是个没担当的，车祸后就顾着自己逃命，丢下他们母子跑了！”

凌一眉心紧蹙，这跟他所知道的季少虞出入太大。

“好在，他舅舅和小姨还在，就过到了他舅舅名下。这孩子，心肠这么好，老天爷也是不开眼……”

水果刀划破了他的大拇指。

「这是考试，不是给一个自卑敏感又缺爱的小孩发糖果。」

他不后悔找到校长检举，却无比后悔对季少虞说了这句话。

第二天，他带着盒特意从进口超市买的巧克力，来到了足球场。

四月的阳光很好。

季少虞穿着浅蓝色速干衣，额前绑着白色运动头带，刚完成了小角度任意球打门，乐得跟小鱼似地满场游。

凌一看得出神，半晌才开口。

“季少虞。”

他听见凌一的声音，像是被吓到似的，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还滚了三四圈——

滚到了凌一脚边。

季少虞趴在地上呆愣了三秒，急忙爬了起来。

他的黑色发丝上挂了几根小草，脸颊也被蹭红了，却仍旧「气势不减」双手环胸，昂起下巴，冷冷地看他：“干嘛？！”

好可爱。

凌一垂下眼，喉结上下滚动，双手递出了包装精美的盒子。

季少虞愣在原地：“巧克力？”

凌一：“嗯。”

绿茵场的草地闪着金灿灿的光，身形修长挺拔的二人面对面站着，望着彼此的双眼也亮亮的。

——季少虞震惊得瞳孔放大，浑身颤抖。

季少虞：“你想毒死我？！”

凌一：“……嗯？”

后来他才知道，季少虞巧克力过敏，会死。

于是，季少虞更讨厌他了；可是，凌一却喜欢上了他。

从那个四月到这个四月，从未改变，还会有下一个四月，但凌一不想再继续下去。

暗恋，让他看上去很蠢。

他看了眼更衣室，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捏紧，推门而入。

“季少虞。”

坐在角落的季少虞抬起眼，在他准备开口时，忽然起身扑进了他的怀抱。

扑面而来的橙花清香令他晃了神，脚步踉跄，后背撞向墙面。

季少虞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温热的体温和沐浴后的水汽将他包围，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脸，此时近在咫尺。

“凌一，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