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晚，但代曜不太想回去，把所有文档从头到尾一一打开看。

批注虽然简明，但都是干货，要是全看进去了，他之后训练会进步飞快，有过来人指指方向，比自己摸索的效率高很多。

但代曜的注意力不止放在吸收内容上面，他计算着写这些批注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甚至尝试还原出林溯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心情，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非常了解对方。

看到一半，页面忽然变为空白，显示加载中，片刻后队列最末多出几个文档，这段时间遗漏的训练数据和批注被补上了，上传时间在两小时前。

代曜愣住，林溯还没停止更新，他今天来过治安局吗？

想到这，他已经在去12104室的电梯上了。

在电梯间，代曜遇见甘唐，她问他怎么还没下班。

代曜：“有事找林副部长。”

“他下午过来可没告诉其他人啊，你怎么知道？不过他半小时前刚走。”甘唐打趣，“你找他干什么，又打架？我听小祁说了，你俩上次差点把电梯拆了，这次又打算拆什么？”

想到落在外人眼里，他和林溯是关电梯里打了一架，代曜就有点汗颜，笑了笑：“这次什么也不拆。”

甘唐：“那就是讲和了。认识越久，我越觉得你俩在有的方面认知挺一致的，很适合做朋友。”

代曜沉默片刻，道：“唐姐，你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过来吗。”

“这还真不清楚。”甘唐道，“我只知道他半小时前离开局里，是顺着新得到的线索，到郁队长殉职的地下俱乐部去了。要真查出了什么，这几天肯定要回局里的。没查出来的话就不好说了，毕竟他现在正停职呢。”

代曜：“俱乐部位置在哪？”

甘唐：“你要去帮他吗？”

郁晚的死一直是林溯的心结，即便他在治安局有人际支持，但已经结案的事，局里不能为一个人随意动用资源，林溯平时也没什么朋友，他今晚很可能是一个人去的。

甘唐：“他自己人去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不过要是有帮手，肯定便利很多，这也确实是个很好的讲和方式……”

代曜：“讲不了和也没关系。”

甘唐：“那图什么，不如回家休息。”

代曜：“就当……我还他的吧。”停职的事、图纸的事，那些大大小小的人情，他想找机会一并还了，这样即使以后离开治安局，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遗憾。

地下俱乐部在第八区，地面入口处是一条长桌，酒杯装了各色酒水垒成塔形，每个进去的人都要拿一杯。

代曜随便挑了一杯，听见旁边有人道：“里面加了新配方，听说还没有推广使用呢，今天也算过来尝鲜了。”

别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喝了一口，没咽下去，悄悄用纸巾接了，扔进垃圾桶。

进到地下场地，音响开得很大，声音震得代曜连骨头带内脏都发麻，室内香氛也非常浓郁，彩色灯光和全息投影交相辉映，晃得人头晕。

他是喜欢热闹的人，都觉得环境过分聒噪，周围群魔乱舞的顾客却十分沉浸。

甘唐说这地下俱乐部里藏了间实验室，暗中收集AO顾客的信息素，提供给相关企业研发萤石和药剂产品。

林溯今天过来，就是要找到那间实验室，获取里面的数据。

音乐变得相对舒缓，代曜站在桌边观察周围，身后有人靠近。

进来不到一小时，已经记不清是今晚第几个找他搭话的了，甩掉一个又来一个，太妨碍调查了。

靠近的是个浑身肌肉的壮汉，代曜熟练地拿出之前的说辞，说在等同伴之类的。

壮汉不为所动：“别玩欲擒故纵这套，宝贝儿，你根本没带同伴，你刚进来我就看见你了。一个小时内你拒绝了四个人，我想你一定是在等我。”

真是哪来的自信，代曜冷眼瞧这人魁梧得反常，不知道吃什么饲料长成这样，又或者经历过义体改造。

他正要换套别的说辞脱身，但突然想到说不定能从这人身上问出点有用信息，假笑着道：“你对这里很熟悉吗？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喜欢隐秘一点的。”

“那你算问对人了……”壮汉面带得色，这时音乐又陡然变得高亢，他后半句话被淹没掉听不清，于是俯身离代曜更近，手放在他肩头，才接着说下去。

代曜在心里倒数十秒，想对方要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他一定要对方有多远滚多远。

壮汉有点贪婪地看着他，目光的形态让人联想到食蚁兽的舌苔，他手还在代曜肩头不安分地移动：“你这款的这里很少见呢……”

代曜耐心到了极限，立即将他归入没用的东西里，笑盈盈说出最后一句：“是吗，但是抱歉，巨型牛蛙还是回池子里待着比较好。”

他刚说完，那壮汉莫名其妙侧面躺倒，咚地一声巨响，差点砸到其他人。

代曜：“？”他还没动手呢，这是碰瓷来了。

“谁？”壮汉怒骂着爬起来。

“滚开。”暗处里走出一个人，又给他补了一脚。

来人戴了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但代曜凭借身形认出对方，心跳陡然变速，是林溯。

代曜忽略掉异常的心跳，弯腰对那倒霉的壮汉异常欠揍道：“都说我有同伴了，你不信，非把拒绝当情趣，下次别这样了。”

壮汉捂着被踹的腹部在地上瘫了一会，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余光看见林溯似乎又要过来，立即爬走，爬远了才开始骂。

林溯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代曜正要走过去，收到一条来自对方的短讯：【你来这里做什么？】

就算周围嘈杂，这种面对面用社交软件聊天的行为也属实没必要，但代曜还是配合着回：【我来玩啊，不然你以为我那十八个前任都哪来的？】

林溯眼睛眯了眯，似乎不想搭理他，安静片刻后回：【今天这里不安全。】

代曜：【我是Beta，很安全】

林溯：【谁告诉你Beta在这就一定安全？】

代曜：【我不受信息素影响啊】

林溯觉得荒唐，立即判断出代曜没来过这，不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所谓地下俱乐部，通俗理解，就是聚众狂欢、使用信息素药剂的地方。

为了调查母亲郁晚的死因，林溯在信息素药剂方面研究很深。

红雨里和信息素有关的虚拟服务大多昂贵，信息素药剂算得上平替，这也是这类地下俱乐部能够经营到现在的原因。

而和萤石插件相类似，信息素药剂的主要受众是人口基数最大的Beta。现在的药剂五花八门，使用之后就算是Beta也会受到影响。

林溯想起什么，又问：【入口外面的酒你喝了？】

代曜：【没有。每人都得喝，不然就进不来，摆明了有问题，我又不傻[微笑.jpg]】

林溯略略放心，追加说明：【也不要乱吃东西。】

代曜想不会吧：【呃，那个……这里酒一般，吃的东西还凑合。】

他是没想到那些吃的自愿拿取，也会有问题，刚才各处踩点拿吃东西做掩护，能尝的都尝了一遍。

林溯有点无奈，在上衣口袋搜出一个糖果似的东西，示意代曜把这个吞了。

代曜：【什么东西？糖？】

林溯：【综合消释胶囊，能阻止药剂成分被吸收。】如果食物里加了东西，胶囊有一定阻断作用。

发完林溯又补充：【不是所有能入嘴的东西都是吃的。】

这话异常耳熟，代曜想了半天，记起来以前对自己两岁的侄子说过类似的话，知道自己这是又被嫌弃了，但这次他并没有觉得不高兴。

他没接那胶囊：【就这一个吗，那你自己留着】

林溯：【我不用。】

又来了，之前有嵌甲不穿，这次有胶囊不用，防护意识简直为零，代曜想着，见林溯摘下口罩说了句什么，但只看见他嘴唇开合了一下，周围音响声音太大，除非贴在耳边说话，不然根本听不清。

代曜正要侧耳过去重新听，林溯却退了半步避开。

一周没见，林溯好像不想和他近距离接触，代曜顿时生出一种人心易变世事无常的苍凉，心情像坐过山车似的，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卡到他唇缝边。

是被剥去包装的胶囊，仅有的一个，他不要，林溯就强塞过来。

代曜原本下落的心回到原位，拿前牙咬住胶囊一端，一只手揽住林溯肩头，另一只手扯掉对方脸上的口罩，侧头吻上去。

不让他靠近，他非要靠近，反正他叛逆惯了。

这回林溯没有避开，他张开手掌捏住代曜两侧脸颊，用了些力道，迫使对方松开牙关。

胶囊落到口腔，代曜尝试重新推出去，舌肌几乎要抽筋了都没做到。

这个吻实在珍贵，只是场合时机不合人意，林溯想着，和代曜分开，轻抬他下巴。

代曜没设防，略微仰头的姿势对喉部肌肉造成压迫，刻在基因里的护食本能发动，他喉结滚动一下，然后顺顺利利把胶囊咽了下去。

真是越努力越不幸，他悲哀地想。

“回去吧。”林溯摘下帽子和口罩给他戴上，“这里连空气都有问题，不要多待。”

代曜没离开，不远不近跟着。

有人曾说，只要对一个人认识得足够多，你总会发现他的优点，而再了解得深入一点，你就会慢慢对他产生好感。

代曜现在开始觉得这句话有其道理，不是赞同表面的因果关系，而是肯定其中暗藏的逻辑。

当一个人不自觉地想去靠近另一个人，当他的眼睛、脚尖不自觉往另一个人所在的方向转动的时候，感情就已然像藤蔓一样生长起来。

他隐约觉出有人在自己心里掀起一场风暴，可不愿把那人赶出去，也不敢把心剖开，质问对方都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有选择性地只看到那些阻碍，渐渐明白藏在内心深处最顽固的症结——他怕自己够不到，那个人站得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