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和各位老师尝尝家乡味道。”
丸山先生举起清酒杯,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在东京也难得喝到这么新鲜的清酒。”他转头看向海天,眼中满是赞许,“海天君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周全,实在用心。”萧乾先生则端起花雕,咂舌赞叹:“还是老味道!配上这炙子烤肉,绝了!”
众人举杯相碰,清酒的凛冽与花雕的醇厚在空气中交织,伴着此起彼伏的笑语,竹吟居的午宴在十月爽朗的天光里愈发热闹起来。酒过三巡,微醺的暖意爬上众人眉梢,不知是谁率先轻哼起旋律,这场宴席竟化作了歌声的海洋。丸山先生率先起身,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折痕明显的歌词纸片,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雀跃:“我要献丑一曲《渔光曲》!”他扶了扶眼镜,略带东京口音的中文随着旋律流淌,苍老的嗓音裹着海风般的苍凉,将“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唱得百转千回。末了收尾的颤音未落,席间已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乐黛云笑着用折扇轻点桌面:“丸山先生,这支歌你在学术会议、茶话会上唱了不下二十回,歌词怕不是刻在骨子里了?怎么还拿着纸片看?老苏刚才还问我,以为您第一次唱呢!”陈平原的妻子夏晓虹笑着补充:“他呀,做事就是这么认真,哪怕重复多次,也像头一回那样专注。””松子夫人也轻轻点头,眼角的笑纹里盛满温柔:“四十年了,他认真起来的样子,从来没变过。”
接下来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唱的竟然都是中国歌曲,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大多数还都是抗日歌曲——《松花江上》的悲怆呜咽,《太行山上》的磅礴号子,《游击队歌》的铿锵节奏,从中国学者与日本友人的喉咙里倾泻而出,两种口音交织,却同样声泪俱下。到了最后,大家竟然一起高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随行的日本学者们挥动手臂的力度,竟比中国友人还要激昂。歌声直冲云霄,震得西府海棠树上的红叶簌簌作响,恍惚间仿佛秋日的风也染上了热血的温度。见我们一家三口惊讶的神情,孙玉石笑着解释:“别吃惊,这些日本学者都是坚定的反战人士。他们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日本‘近代化’进程中,军国主义如何走向专政、侵略东亚各国,给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整个东亚带来巨大灾难。他们读过的中国抗日文学作品数量惊人,对这些作品的剖析解读,有时候比我们中国人还深刻呢。”
我与婉清、海天相顾而视,目光交汇间皆有了然,不约而同轻轻颔首。丸山先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后将杯子缓缓放下,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依次掠过,神情肃穆而真挚:“我们日本翻译家冈崎俊夫曾在译完丁玲小说后,于后记中写道:‘被我们的同胞所伤害的□□与灵魂的呻吟,像噼哩噼哩的电流一般使我的心胸震抖。’这句话,精准道出了我们这代日本学者的内心震颤。”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海,“五、六十年代,许多同我一样研读中国现代文学的日本学者,被称作‘悔恨的共同体’。战争的罪孽是铁一般的事实,任何遮掩粉饰都不过是徒劳。唯有正视错误,深刻反思,方能从历史的伤痛中汲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我望着席间瓷盘里未燃的檀香,思绪被拉回到那段沉重的岁月,声音不自觉染上几分感慨:“丸山先生,您或许不知,您是竹吟居建成以来接待的第一位日本客人。当年北平沦陷,燕园沦为日军的兵营,每一寸土地都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我的祖父和父亲守在竹吟居门前,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寒光凛凛的刺刀,毫无惧色。他们以祖宅乃世代私产为由,寸步不让。许是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震慑住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军人。整整五年,日军虽多次骚扰,却始终未能踏入竹吟居半步。”
说到这里,我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餐桌上尚冒着热气的菜肴,喉间泛起一丝酸涩:“如今想来,若祖父和父亲尚在人世,见到先生与诸位日本友人这般尊重历史、心怀良知,定会像我们今日一样,早早敞开大门,备下最丰盛的佳肴,以最高的礼遇招待各位。因为真正有风骨的人,总能跨越国界与历史的鸿沟,在对真理的追求与对和平的向往中,找到共鸣。”
话音落下,席间骤然安静。丸山先生手中的清酒杯微微发颤,他摘下眼镜,用手帕反复擦拭眼角,重新戴上时目光湿润而坚定:“苏教授一家的气节,让我想起京都南禅寺的老枫树,历经风雨仍傲然挺立。这份坚守,值得所有日本人铭记。”
萧乾先生拄着拐杖轻敲地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老苏,当年多少文人宅邸毁于战火,竹吟居能守下来,靠的就是这股子硬气!”陈平原放下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听来,依然惊心动魄。”
松子夫人轻轻按住胸口,声音带着哽咽:“在日本,也有许多家庭被战争的巨浪裹挟。但像苏先生这样,用脊梁撑起一方净土的勇气,让我由衷敬佩。”
不知谁率先举起酒杯,琥珀色的花雕酒在日光下泛起金波。丸山先生挺直脊背,将清酒斟至杯沿:“为竹吟居的风骨,为中日两国追求真理的学者,更为永不重蹈覆辙的未来,干杯!”
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却字字千钧。众人纷纷起身,不同款式的酒杯在空中相碰,清酒的凛冽、花雕的醇厚与空气中饭菜的香气交织升腾。海天眼中闪着光,特意将杯子压低半寸;婉清眼角挂着笑,轻轻抿了一口梅子酒。窗外的西府海棠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和解而喝彩。
午宴后,竹吟居的阳光变得愈发慵懒。宾客们三三两两漫步庭院,松子夫人正与婉清在海棠树下探讨茶道,萧乾先生的笑声混着秋蝉的鸣叫从回廊尽头传来。丸山先生在我与海天的陪同下,参观了客厅、书房和两间西厢房。他对书房中珍藏的善本和孤本很感兴趣,尤其是那本《梅花百咏》更是爱不释手。当我为他讲起这部孤本在海宁的旧书摊上被海天的祖父偶然发现并不惜重金购得,十年动荡期间,被海天的父亲一白托挚友秘密带往北方妥善珍藏,又在风波过后原封不动归还时,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些发颤:"为护一卷书,竟如此用心.。”
“更难得的是,”我看向海天,继续说道,“海天的祖父去世后,一白深知我醉心古籍研究,又觉得书籍在最合适的人手中,方能发挥最大的价值,竟将这本孤本和其他几本家族几代人用心血守护的善本孤本,都无偿赠予了我。”
“我们章家一直有个规矩,”海天合上册页,语气坚定,“只买书,不卖书。书籍可以馈赠给真正珍视它们的人,却绝不能因钱财而被售卖。”
丸山先生猛地抬头,眼中泛起异样的光彩。他忽而握住海天的手,声音里满是感慨:“海天君,我终于明白了!是这样两对可敬的父母,两个纯粹的家庭,才塑造出你这样完美的灵魂啊!”
斜阳将竹吟居的粉墙灰瓦染成琥珀色,悄悄提醒大家该到了分别的时刻。丸山先生立在西府海棠树下,镜片后的目光逡巡着满院秋意,最后定格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他喉结微动,突然转身与松子夫人低语片刻,日语的尾音混着飘落的红叶簌簌作响。当老先生再次转身时,挺直的脊背竟微微佝偻,那双曾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攥着西装下摆轻轻揉搓。
"苏教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是否答应。"他深吸一口气,九十度鞠躬时白发扫过胸前,起身时眼中泛起湿润的光。
我连忙上前半步,双手虚扶他的臂膀,手腕与他的袖扣轻轻相碰:"丸山先生快请起!咱们这般推心置腹,哪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丸山先生直起身,扶了扶眼镜,目光先是落在海天胸前别着的竹节状铜质胸针上,继而缓缓转向我,苍劲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东京口音的中文里裹着几分忐忑:"苏教授,此番访学北大,与海天君朝夕相处数日,他的才学风骨,实在让我心生欢喜。”说着,他抬手轻轻抚过身旁海棠树粗糙的树皮,枯叶簌簌落在肩头也浑然不觉:“而今日踏入竹吟居,方知海天君那句‘居简而韵深,物朴而情浓’之深意,连这秋蝉的鸣声都似带着诗意与温情的韵律。与您和夫人交谈,更觉相逢恨晚,此刻心里还空荡荡的,总想着能多些相处的时光。”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掌心传来温热的力度:“今晚原无旁的安排,方才与内子商量,若不嫌弃,想在晚饭后再来叨扰。”说到此处,他像个请求奖赏的孩童般露出期待的神情,“此行就我和内子两人,再无旁人。若能在这满院书香、茶香与花香里住上一晚,与诸位秉烛夜谈,听听竹影扫阶的声响,此生无憾矣!”
丸山先生话音未落,婉清已轻搁下手中茶点,蓝布围裙沾着的碎屑簌簌落在青砖上。她抬袖拂了拂鬓角碎发,眉眼弯成两弯月牙:“哎哟,丸山先生,您这提议可太是时候啦!海天早和我说您爱吃饺子,今早特意用老井水泡面,包了韭菜鸡蛋馅的,还加了虾皮提鲜。本想让孩子骑车给您送到宾馆当夜宵吃,这下倒省了周折!所以您二位也不用跟着大家去勺园吃晚饭啦,干脆就在这竹吟居,咱们热热闹闹吃一顿家常饺子。”她自然地挽过松子夫人的手臂,指了指客厅东侧的雕花木门:“这就是我们的客房,里间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推开窗就能听见竹叶沙沙响。您二位要是不嫌弃,今晚就住这儿。正好让你们三个搞学问的好好聊个痛快,我也跟着松子夫人学学正宗寿司的做法。”
我抬手轻轻拍了拍丸山先生的手背,掌心触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仿佛握住一段沉淀的岁月:“婉清此言正合我意!听海天说二位明日便要启程回国,我们北方人讲究‘送行饺子迎风面’,这顿饺子,就当提前给您二位饯行了!这些日子拜读您的著作,心里早盼着能当面讨教。今日能留您在竹吟居畅聊整晚,也算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海天的眼睛几乎在丸山先生提出请求时就亮了起来,却一言未发。直到婉清和我先后应下邀约,他才将视线转向严主任与围坐的宾客,目光里带着征询与期待。严主任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他轻叩茶盏,清越的声响吸引了众人注意:“这相似的灵魂啊,总是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既然丸山先生盛情难却,苏教授一家又如此热忱,这桩美事便这么定了!”他朝海天扬了扬下巴,“你先陪松子夫人乘车回宾馆,把老先生的行李物件都取来。我们几位老师陪其他嘉宾用晚餐,今晚就全仰仗你们一家招待丸山夫妇了。明日一早,系里的车直接来竹吟居接人。”
暮色渐浓时,竹吟居的灯火次第亮起。海天陪着松子夫人取回行李后,客房被褥已铺就妥帖,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松子夫人执意挽起袖口,与婉清并肩站在灶台前。铁锅里的饺子上下翻滚,宛如银鱼戏水,另一边,松子夫人亲手熬制的味噌汤正咕嘟作响——奶白色的汤里,豆腐、海苔与嫩绿的葱花沉浮其间,鲜香与饺子的麦香交织,漫过雕花窗棂。席间,丸山先生端起青瓷碗轻抿一口汤,兴致盎然地打开了话匣子:“十年前在长野的原始森林,我与孙玉石,还有其他几位日本学者在带温泉的别墅旅馆办‘中国三十年代文学研究’读书会。晴天我们出游访古,雨天就围着火炉读书讨论。五个人挤在榻榻米通铺上,白天包饺子、做寿司,夜里还要举着扇子驱赶马蜂。有次争论鲁迅杂文的意象,大家举着筷子当教鞭,把饺子都晾成了凉面。”老先生的东京口音随着回忆愈发浓重,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我和婉清也向丸山夫妇讲述与海天相识结缘的经过,讲述海天第一次来竹吟居吃饭,吃的就是婉清包的饺子。后来在婉清受伤卧床,家里最困难的那三个月,这个孩子在繁忙的学业中硬是撑起了竹吟居的大小事务,做饭洗衣、打扫庭院,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最终在不经意间喊出那声“爸妈”,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丸山夫妇听得格外专注,松子夫人轻轻按住胸口,眼眶泛起泪光。丸山先生摘下眼镜擦拭,声音微微发颤:“在日本,我见过太多家族因利益分崩离析,却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情感。海天君是幸运的,拥有两对世界上最温暖的父母;而两对父母也是幸运的,拥有世界上最赤诚最优秀的儿子。”他忽然起身,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你们这个五口之家,更是世界上最纯粹、最幸福、最让人羡慕的家庭,是跨越血缘最动人的注脚。”
晚饭后,婉清陪着松子夫人在客房里闲话家常,我和海天则与丸山先生在书房里海阔天空地畅聊。我们围坐在书桌旁,点燃一支红烛,从鲁迅作品中蕴含的深刻思想聊起,顺着文学的脉络,探讨起中国现当代作家及其作品。不知何时,话题逐渐深入,聚焦到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层探索。我望向丸山先生,目光中带着追忆的神色,缓缓讲述父母在那段荒唐岁月中为了捍卫真理慷慨赴死的故事,随后又说起婉清父母、严主任、乐黛云夫妇等人在同一时期,各自经历的艰难与困境。那些充满波折与无奈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在记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