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递一句之间,竟与当年的问答一字不差。云曦默然少顷。
“那会儿学生便说,师傅好心肠,却只怕刀锋转向,护了敌人,倒伤了自己。”她重又启声,“师傅却答,那便是你的命数。”
“是。”苏朔埋首。
“可学生以为,那不是命数,而是选择。”云曦却道,“既是选择,便可变易。”
苏朔眼睫微颤,却不曾抬眼。
“师傅是斯文正派之人,学生又何尝不知。”她注视他,“但也正因如此,我不愿与师傅虚与委蛇。你我都心知肚明,父王此时赐婚,不过是要以你我为纽带,缓和金、苏两家关系,以免将来立储闹得太难堪。然而两家积怨绝非这一桩婚事能够平息,往后撕破脸,首当其冲的便是你我这纽带。若彼此无情也是万幸,只怕当真生出什么难舍的情义,倒要闹得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那双自始低垂的眼睛似乎压得更低。云曦仿若未觉,顾自继续道:
“目下你我无力抗婚,却犹可及时止损。师傅通透,应当明白学生之意。”
沉默一会儿,苏朔低了腰身,拱起手来。
“微臣明白。”他道。
长街尽头荡起整齐的铁靴踏响。云曦循声转脸,眺见一队禁军拐入视野,望东而来。
她看回面前男子,恭恭敬敬还个礼,面上又浮出寻常的笑影。
“听闻这回北伐,师傅也要与父王一道。”她道,“师傅是文臣,一路上怕是要辛苦了。早做准备罢。”
-
通往西园的舣舟亭高不过三丈,有高高的香樟簇拥四周,树荫淌入碧绿湖水,几叶小舟洇在其中,轮廓模糊难辨。李明念随俞蝉踏上曲桥,老远便瞧见撑船的宫人聚在亭檐下闲话,数内一人衣裳格外不同,教众人围在当中,显然不是亭内的服侍。
眼尖的已望见桥上来人,左推右搡一番,使唤最年轻的那个爬起身,跳上一只苔痕斑斑的独木舟,匆匆忙忙去解缆绳。那衣衫金贵的宫人也立起来,竟殷勤上前,替年轻人扯下绳索,再凑近去低声嘱咐一番,才朝桥上一望,退身离去。
目送那宫人隐入亭侧小径,李明念又转望左旁:年轻人已撑舟而近,慢慢停靠在曲桥一侧。
“俞大人。”他向桥上人作礼。
俞蝉停步在前,还未作出请先的手势,便见李明念阔步经过,径自登上小舟,落座更近的船头。俞蝉不语,也木着脸跟上,步至摇摇晃晃的船中,与她相对而坐。
木棹望水中一点,小舟轻晃晃离岸。
船头那年轻宫人约莫是新手,掌中船桨落得重,却不大利索,舟行半晌才越过第一道月洞门,从山墙边棹向重重叠叠的假山。船里二人相顾不言,直到小舟深入湖中层嶂,李明念才忽而开口。
“那个拦在太和门的便是苏朔?”
俞蝉眉梢一动,微侧过脑袋,瞥了眼背后撑船的宫人。
“你知道他?”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游动声,李明念仿佛不察,只自回忆苏朔那张脸。
“汶王属意的驸马么。”她道,“仿佛在哪里见过。”
“悄声些。”对面人眼望舟外如线的水波,嘴唇几乎不动,“你怎知他是王上属意的驸马?”
“昨日去校场之前,汶王召她兄妹几个问话,便说过赐婚之事。”李明念不以为意,“当时我在殿外,正好听见。”
俞蝉向她移目,眼神怀疑。
“你的身份,只能候在殿外大坪。”她道,“那样远,竟也听得见?”
“内功底子好,五感自然远比常人敏锐。”李明念耳听那窸窣的轻响靠近,“他是不是去过阳陵?”
“谁?”
“那个少傅。”
“自成贞九年起,苏大人曾接连几年出使阳陵,参加秋收节的宫宴。”俞蝉道。
宫宴?
“哦,是他。”李明念记起来,“东岁人,却不佩剑,只佩刀。旁人管他叫‘苏使节’。”
俞蝉的搭腔毫无情绪:“看来你二人当真见过。”
李明念斜她一眼。
“你也是官,我要叫你‘大人’么?”
“心中不敬,叫‘巨人’也无用。”对方目视船侧流水,“你我无甚交道可打,叫我俞蝉便是。”
李明念喉里低哼,算作回应。那轻微的扭动声已攀至座沿,她反手一抓,揪住那条冰冷滑溜的活物拎到眼前。
“方才我便想,”她道,“这王宫里的船怎会有蛇?”
俞蝉转过眼,见得她手掐一条横纹斜鳞的长蛇,顿时浑身一颤,随即便觉船身剧烈摇晃一下,是那撑船的年轻宫人脚下一跌,险些栽下水去。
他勉力稳住脚,惊慌失措地蹲下身。
“哪、哪来的蛇?”宫人结结巴巴,抓着木棹横挡胸前,恨不能在船头缩作一团。
李明念全不理会,只自打量手中扭身甩尾的斜鳞蛇。
“虽说无毒,”她道,“可若是二王女一道乘船,让这蛇给咬了,谁人担责?”
年轻宫人脸色惨白,愈发蜷紧身子。
“不是我……”他摇起脑袋,惊恐地瞪大双目,“我不知道……我怕蛇的……”
坐得更近的俞蝉面无血色,一张瘦脸绷得极紧,话音里却不露半分惧色。
“这船是给外客准备的。”她镇定道,“王子王女和嫔妃的船并非这种规格。”
李明念瞥向船身外侧的苔痕,忆起来时乘的舴艋舟,却也不似这般寒碜。
“那就当它自个儿爬上来的。”
说毕,她拇指稍一用力,那扭甩挣扎的斜鳞蛇便一僵,张开血红的嘴,直直垂下蜷曲的长身。
李明念捏紧蛇口,将那死蛇塞进衣襟,望去船头道:“接着撑船罢。”
年轻的宫人尚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哆嗦起身,摇摇晃晃抓紧船桨撑入水中。
独木舟又摇摆着移动起来,俞蝉却还僵坐原处,眼瞪对面人胸口下方那鼓鼓的一团。
“你收着它做甚?”俞蝉问。
“你怕蛇?”李明念不答反问。
“我是南荧人,怎会怕蛇?”
“那便与你无干。”
那五尺小蝉默了声,李明念兜一兜腰里下滑的蛇尸,也不再搭话。
军马场便是王宫西侧一片高地,四围里扎起五丈高的木墙,每隔三里皆有两名军士把守,周遭无人流连,仅十里地外临河的环城街间或经过几个百姓,遥遥张望过来,也只见得直指天端的高墙。
李明念跟在俞蝉身后入内,但见东面架起三间马舍,余下的三亩场地空荡平整,中段有箭靶设于南北两侧,静悄悄伫在微扬的尘土口里,隐约现出靶面上密集狰狞的箭孔。
四周多是宫人来来往往,惟马舍前两道人影格外打眼,一高一矮凑聚一处,各个身穿紫袍、腰拴蹀躞,佩剑上的宝饰花里胡哨,约莫能卖个好价钱。李明念目光上移,眼见那两人先后看过来,却视若无睹般接着说笑,动也不动。
俞蝉领人上前,朝两个紫袍男子一一施礼。
“苏大人,陶大人。”
个头高些的圆脸男子摆出讶异神色,仿佛这会儿才发现她。“哎呀,这不俞寒蝉大人么?”他有意弯腰,又作出一副低头细看的模样,好像白长了眼睛,非得做作至此才能瞧清面前的小不点,“俞大人今日亲来检看马匹啦?”
俞寒蝉?李明念肚里奇怪,那俞蝉却充耳不闻,侧转身子,让出身后人。
“这位是玄盾阁来的贵人,李姑娘。”她向二人道,“我奉二王女之命,领李姑娘过来挑马。”
“贵人?”那个头矮的开了口,眼神扫过李明念左颊刺字,“只听说玄盾阁送了一批门人过来,怎不知还有哪位贵人?”
“李姑娘是二王女的朋友。”俞蝉道。
对面二人互递眼色,终还是那矮个子道:“既如此,姑娘自个儿去丙舍那头挑罢。”
俞蝉立住不动。
“二王女吩咐,军马场的马听任李姑娘挑选。”她说,“包括甲乙两舍的战马。”
不等矮个子发话,那圆脸的已不快道:“这可是军马场,有品级的将领才骑得甲乙两舍的战马。她一个奴籍,哪能随意挑选?”
李明念看他一眼。她生得高大,原就压他一头,又是一副冷淡凶悍的面相,轻飘飘扫视过去,竟教对方闭了口,下一瞬才猛醒过神,愠怒地瞪回来。
“是二王女的意思。”在旁的俞蝉面无表情,“二王女有事耽搁,一会儿才来。二位若是有疑义,大可等她来了再亲自询问。”
“不必了。”这回矮个子率先发话,“正好,二王女给俞大人挑的马昨日也已套好马具,大人可一道看看。”他转向那圆脸的道:“陶兄弟,你领俞大人去罢,我来招呼李姑娘。”
“那便劳烦两位大人。”俞蝉这才作礼,又转身对李明念道:“既然二王女已许诺,李姑娘便随苏大人看看,安心挑选即可。”
李明念不置一词,眼神移向那苏姓马翁,对方身量小,胆量却不似旁边那外强中干的草包,泰然迎上她视线,摊手作请。
三间马舍俱开南北两道门,他们自丙舍北门而入,又转进乙舍南门,前后不过一刻工夫。那苏马翁嘴皮子不住,拉拉杂杂夸耀各式马种,李明念不通看马的门道,却也不耐烦听他聒噪,索性一路不言,走马观花到了甲舍,才大阔步撇下他,径往里去。
经过几个空隔间,她停在最底里。
“这匹马倒不错。”
那是一匹高大的成马,胸腔挺阔,四肢强健匀称,通体漆黑,颈后鬃毛却雪白油亮。四周尽是空出的隔间,独它一个被拴在栏后,琥珀色的眼睛紧盯住李明念,鼻里喷出短促的热气,双耳警觉地摇动不停。
苏马翁好容易追上前,看看那木栏里的黑马,极力调匀气息。“姑娘好眼光,这可是西北玉枕马,也是咱们这儿最壮的一匹。”他道,“可惜是野种,性子极烈,又皮得很,若非二王女亲自驯服,连马鞍都难套上。”
一语未毕,那黑马便重重喷鼻,倏地抬起前蹄一跃,仿佛要跳过围栏,扑罩上前。
苏马翁打个颤,连忙后撤几步,定睛却见李明念还动也不动扎在栏前。
“姑娘还是站远些,省得受它惊吓。”他劝道。
围栏里的黑马似乎恼怒起来,两耳齐齐后抿,灼亮的眼睛钉着栏外人不放,不时竖起身子,示威般蹬动前蹄。
李明念状若未闻,细观黑马高抬的轻盈身躯。
“你们二王女还去过西北?”她冷不防问。
那苏马翁脸色一变。
“姑娘何出此言?”
“既是西北玉枕马,自然只西北有。”李明念道,“你又说旁人没法驯服,那若不是二王女亲在西北,如何能将它带回东汶?”
“不可胡说!”对方立时低叱,“你……你胆敢妄议王室秘事,这可是要治罪的!”
栏中黑马晃动头颈,不安地刨起前蹄。
李明念冷冷一笑。
“那也要看是谁先嘴不把门。”
丢下这话,她也不看那马翁脸色,手一伸,隔着围栏拽住缰绳。
雪白的鬃毛一甩,黑马胸腔里迸出一声高昂嘶鸣,惊得马舍里蹄响四起,急促的喷鼻声此起彼伏。李明念丝毫不惧,但攥缰绳一扯,将那挣扎后退的马匹轻巧拉近。
“听闻你很难驯?”她逼视那双琥珀色的马眼。
嘶鸣声逐渐化作鼻里轻微的喷响,黑马刨动的蹄子渐住,慢慢压下头颈,伏低身躯。
轰隆。一串垮塌般的巨响闯出甲舍,身处乙舍的俞蝉一惊,面前才出栏的小马也嘶叫起来,脑袋用力一摆,争些将她连绳带人拖拽下地。
旁边的小厮忙扣紧马嚼子,按住马脸让它安静下来。那陶氏负手立于近旁,拧紧眉头望去门外:“什么声音?”
“听着像甲舍传来的。”小厮也从马头边探出脑袋。
陶氏面露不悦,回头见俞蝉手牵缰绳,却桩子似的杵在五步之外,看那小马焦躁甩尾。“俞大人可得将它看好了,”陶氏便端出笑脸走近,拍一拍小马的马背,“如今要寻到这样小的马也是不易。哦,还有那马具——这可是二王女为您特制的,战场上若丢了,纵然马还在,您怕是也骑不上。”
俞蝉不发一言,端量一番那躁动的小马,竟将缰绳也递与小厮。
对方虚心请教:“大人,这样小的马,难道跟得上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