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可不知道。”陶氏当先回答,“不过吗,想必是比俞大人跑着追要快的。”
那小厮便低下头,掩嘴偷笑。
主仆两个正一唱一和,骤闻一阵轻灵的马蹄声,扭头一看,南门那方黯淡的天光里刺入一道黑影,风一般踏蹄响掠近。他两个躲闪不及,但见那不速之客拔地而起,山高的影子伴着嘶鸣撑破视野,眼看便要罩顶而下。
小马失声嘶叫,拽得小厮倒栽在地,侧旁的俞蝉却只挪步躲开。那陶氏也跌退出去,旋即又听一声长吁,面前巨影矮下一半,踩着笃笃的脚步转个身,露出跨坐背脊上的人影:李明念似笑非笑瞧住他,□□黑马晃一晃脑袋,神气活现地竖直了脖子。
“你、你怎敢将马骑到里头来!”陶氏怒叫。
那黑马似乎听得明白,长长的马尾一甩,直拍上他脸膛。陶氏不防,一时唬得倒跌几步,几乎撞上背后的俞蝉。她再次挪开脚,沉默地袖起手来。
马上青年若无其事:“它自个儿要进来,我有什么法子?”
又有紧促的脚步声入耳,是苏氏急慌慌追进门。
“莫嚷,莫嚷!”他口里直叫,“莫惊着马!”
陶氏愣了下,这才觉出舍内众马躁动不安,四处尽是短促的鼻响,甚或有马头撞起了围栏。苏氏一气飞奔近前,伸手便要去拉李明念的坐骑,那黑马却调转过身,夹起双耳冲他低吼。苏氏猛地缩回胳膊,只得朝马上人拱一拱手,喘着气道:“李姑娘……这马性子烈,旁的马都怕它!姑娘还是赶紧骑出去罢。”
李明念慢悠悠驱马回个身,瞟得俞蝉悄悄翻了下眼睛。
“我看场上有箭靶,你们的弓箭在哪?”李明念问。
“你还要弓箭?”陶氏脸色发青。
“既然试马,自要操练。”李明念理所当然道,“难不成场上靶子是摆看的,你们这儿骑马也只为上街闲逛?”
陶氏涨红了一张圆脸。
“好你个贱奴,竟敢出言不逊!”
“欸——罢了!”苏氏急忙拉住他,又转向地上发愣的小厮:“你,快去取两副弓箭来。”
那小厮醒过来,一骨碌爬将起身道:“是……是!”
眼见他飞奔而去,李明念才将马肚一夹,原复携风离场。苏、陶二人惊魂甫定,那里还顾得上俞蝉和那匹小马,小跑着跟到马舍门前,目送她绕马场兜圈疾驰,带出一溜飞扬的尘土。
陶氏怒从心起,冲身旁人道:“苏兄,你怎能放任她……”
“究竟是二王女的贵客,莫生事。”苏氏打断他,眼睛还追着那一人一马,“这骑术……怕是西北骑兵也比不上。”
场上如雾的飞尘已高溅。小厮取来两副弓箭候在场边,伸长脖子望进漫天尘土里,下一刻即听马啸逼近,巨大的影子浮出眼前,伴蹄声飞掠而过。他惊退数步,再回过神,肩头已少了一副弓箭。
苏、陶二人还探立马舍门前,眼睹那李明念驱马冲出扬尘,手中长弓一张,箭矢便咻然离弦,轰地穿透一枚靶心,直钉上远处高墙。张得墙尖摇晃,陶氏冷哼:“粗野蛮人,气力却大。”他转而打量那匹驰奔的黑马,后知后觉到眼熟,细瞧那畜生灵巧欢快的身姿,终于认出马颈上雪白的鬃毛。
陶氏瞪大眼。
“她骑的莫不是那匹——”
“所以才叫你莫招惹。”姜氏接言,“那畜生未出栏便低了头,方才解开绳跳出来,几道围栏都踏坏了,她还稳稳当当骑着!人家得二王女撑腰,又有这等功夫,你敌得过?”
陶氏的圆脸阵青阵白。
“又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他恨道。
话音尚在,却闻身侧一阵轻轻的蹄响:俞蝉牵出小马,目不斜视同他俩擦肩而过,避开场中尘土,停步马舍外一株香樟树下。
待她走远,苏氏才压低声音道:“少逞些口舌。”他瞥向那株香樟,看俞蝉蹬上马镫,正费劲地抠住鞍桥上攀,便向陶氏附耳:“那位是如何升上灵台郎的,你不知道?如今正要开战,二王女不知从哪儿寻来场上这位,又称贵客又是送马的,你还摸不清形势么?”
“二王女行事也真是稀奇古怪,”陶氏瞪视那身长不足五尺的背影,“咱们东南人杰地灵,什么大才没有?非要从外族里头找,还尽是奴籍!”
砰砰几声裂响盖过他话音,陶氏惊转眼光,竟是场上马不停蹄,那马背上的李明念却连出数箭,生生射穿了一整排箭靶。他定目而观,箭矢留下的裂口不偏不倚,各个咬在靶心。
“说得轻巧,你再找个这样的出来?”苏氏冲那马上人一撇下巴,“人家若不是奴籍,上了战场还不定站哪儿呢。”
陶氏闷不做声,见小厮气喘吁吁奔近前,越性伸出手,一把抢过余下那副弓箭。
“治不了练家子,我还治不了装神弄鬼的么?”
他大步走向那香樟树,驻足喷鼻的小马旁,笑递手中之物道:
“俞大人,您要的弓箭。”
俞蝉好容易坐稳身子,扭过头,正对上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圆脸。她眉头微皱,一手牵紧缰绳,一手接过箭袋,小心翼翼背上肩头。
“不若俞大人也操练一番,让我们长长见识?”陶氏还举着长弓。
“我是天师,不是兵。”俞蝉扶一扶马鞍,“操练这个做什么?”
她又接住那弓臂,手上使劲,却教反力一拽,险些摔下马背。俞蝉揪着缰绳一晃,回头只见那陶氏稳立原地,手里仍抓住弓臂不放。
“话可不能这样说,”陶氏笑道,“阵前兵荒马乱,真到了那地界,难道俞大人还指着旁人来护你?怕是收尸也来不——”
倏一声啸响,一条黑影疾掠脸前,截断他话语。
陶氏大惊,脚下连跌数步,勉力站稳而看,一尾盘曲的斜鳞蛇被箭矢紧钉树干之间,箭杆尾端的羽毛尚自摇颤。侧旁小马前蹄微抬,受惊般倒退几步,又让缰绳慢慢稳住。俞蝉安抚好马儿,仔细瞧一眼树上蛇尸:七寸处几近让箭头射作两段。
嘚嘚儿马蹄声响在背后,二人回望过去,正见李明念手持长弓而来,身下玉枕马足步轻快。
“好险,”她勒住马道,“那蛇差点落上马背,若惊了马,恐怕就要替大人收尸了。”
陶氏面皮紫涨,抬手直指她脸膛:“你——大胆!”
“大胆?”马上青年疑惑,“难道救人一命,也是过错?”
她转看骑着小马的女子:“俞大人,这可是东汶的怪规矩?”
“没这规矩。”俞蝉挎上长弓道。
“什么救人一命!”陶氏冲口大骂,“军马场又不是深山老林,这树也不是檀香,何来的蛇!分明是她——”
胳膊让人猛地一拉,陶氏噎住声,回首对上苏氏目光。
“苏兄——”
“二王女一会儿便来,”苏氏压声道,“到时我们自有理论。”
陶氏愈发不忿,却见苏氏撇下他,拔下树干间的箭矢,将那蛇尸收入袖中。他转身,朝李、俞二人拱手道:“野蛇惊马是大事,眼下我等须得详查,请二位自便。”言罢,拉上陶氏便回向马舍。
黑马嘚嘚儿走出两步,前蹄一翻,踢开掉落树下的箭杆。
“糟蹋我一条泡酒蛇。”李明念道。
这话声调不高,却足以让近旁的俞蝉听清。
小马畏怯那黑马,隔开三丈也不住甩头摆尾,兜着圈要远离。她只得僵骑在上,一颗脑袋左旋右转地看向李明念,半点不敢放松掌心的缰绳。“你可知他二人是什么身份,竟敢这样招惹?”俞蝉放低嗓音,“即便瞧不出那本是条死蛇,他们拿着蛇尸告上去,也定是你遭罪。”
李明念轻抚马颈。
“两个看马翁,官位品级还能高过你么?”
看那五尺小蝉的神色,若非小马忽而一颠,她大约又要翻个白眼。
“身份不止是官阶。”她绷紧一张脸道,“这王宫里大半宫人都是世家大族子女,便是看马人,你也轻易招惹不起。”
“所以明知那蛇是冲你放的,你也权当不知?”李明念却问。
俞蝉面不改色。
“我说了,我不怕蛇。”
“随你如何说。”李明念看也不看她,“人家不敬你,你倒情愿抬高他们。”
身下小马再度打个转,俞蝉紧一紧缰绳,极力稳住。“敬与不敬在心,高低之论却在形。既然如今让人踩在脚下,自该慎之又慎,省得真教碾死了,活这一场倒亏得血本无归。”她瞥过来,“何况你也不敬我,难道我便该睚眦必报?”
李明念睃趁回去,半提起缰绳。
“他们瞧不上你,你自心中不敬。”她道,“你瞧不上我,我也合该不敬。”
而后她手里缰绳一落,转瞬便驭马而去,抛下俞蝉独自打转。
绕场地跑上几圈,李明念便听见马场大门吱呀张开的响动。她射出最后一箭,眼看箭靶喀嚓一声折断,才催黑马转个向,望门首眺去。
云曦和葛若西牵着马入内,那两个紫袍马翁立时迎上前,老老实实长揖下去。马蹄声慢下来,李明念凭它乐颠颠小跑,一面听马场门前的人语,一面望向马舍旁那株老香樟。俞蝉还身背弓箭,同那匹胆小如鼠的马较着劲兜圈。
不过半盏茶工夫,苏、陶二人已被打发开去。葛若西奔向俞蝉,云曦却翻上马,径直追上李明念,与她并辔而行。
“才来便挑中这场子里最好的一匹马,圉官也该向你讨教才是。”云曦笑道。
李明念抚一抚马颈,开口却问:“他们说了什么?”
“说你私藏野蛇进入马场,意图拿来惊吓马匹。”
见对方答得直白,李明念撇嘴。
“这是自认为马了。”
云曦漫不经心笑一下:“蛇便是西园船上那条么?”
李明念不由看她一眼。
“你还知道这个。”
“那撑船的宫人怕你两个揭出去,便自己先来寻我领罪。”云曦淡答,“王宫虽大,也不是万事都藏得住。”
“那你可知蛇为何会落到他俩手里?”李明念问。
“大抵猜得到。”云曦笑看她,“所以特来问问你,可要我来处置?”
言下之意,还能替她们做主?李明念肚里揣度。
“吓过了,还费神做甚。”她道。
云曦也不强求,同她一道经过那棵香樟树,又望去前方那排七零八落的箭靶。
“一向只知西南多山地,我料想玄盾阁门人应当不善骑术,倒是见识少了。”
“玄盾阁也有马厩,常备三十匹马。”李明念道,“我骑过两回,算不得熟练。但马瞧人原就比人眼见的高大,五感也较寻常人敏锐,自来欺软怕硬。只要比它强横,也不难驯服。”
“马的五感敏锐,眼中所见还比人眼见的高大?”云曦好奇,“这些你是如何得知?”
“观察。”李明念胡诌。要不是周子仁告诉她,她也只知这些马欺软怕硬,却不知缘由。
身旁人却信以为真,转头冲香樟树下扬声:
“阿蝉——你可听见了?你不怕它,它自然要听你的!”
树下那匹小马仍自犟头犟脑打转,纵有葛若西牵引,也不敢望马场迈出一步。俞蝉骑坐在上,口里支吾出个音节,却因颠簸扭曲难辨。
“弓箭也是他们强塞与阿蝉的?”云曦回过脸来。
李明念目视前方:“原是我要的,他们拿来两副,她也不拒。”
“看来宫里还有不少人排挤她。”云曦于是琢磨道,“西园和军马场便也罢了,她是灵台郎,在司天台竟也使唤不动传话的宫人,还得自己上观星台检看用具。”
“你既晓得,也不管管?”李明念反问。
“阿蝉如今是官身,将来官阶再升,还会有更多公务在身,不会时时跟着我。”云曦却说,“我管得一回,却不能回回都管。她早晚要知道自己应对。”
这说辞倒是耳熟。李明念不予置评,略微侧转身子,回望向东。马蹄踏出的尘土已尽落下,高墙外潮涌般的朔风却又卷起遍地砂砾,那三座高大的马舍依旧一派灰蒙。
“方才在马舍转了一圈。”她话锋一转,“你们的马场只这点马么?”
“东南水网纵横,骑兵鲜少派得上用场,良马确也短缺。”云曦答得简短,“玄盾阁的马是何品种?”
李明念轻拍马颈,入手的鬃毛光滑粗硬。
“同它一样,玉枕马。听闻脚力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