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察侧墙外人息浮动,李明念转开眼,望去前方壁间一处四方小门。
“哪怕海水倒灌,也淹不过西南那样高的山。”她漫不经心道。
“是了。”云曦接言,“除非它从前并不是高山。”
叽叽呱呱的人语溢出小门,她两个经过跟前,不约而同敛步。
门内是一径石子窄路,穿过一方杂草丛生的小院,连上两张敞开的破旧门扇。悬在门楣的木匾字迹不清,院中却透出花灯绚丽的彩影,廊下有厨娘模样的女子支起长桌,从大木桶里舀出热气腾腾的粥水,盛入一只只木碗,挨个儿递与桌前排作歪扭长队的孩童。
“哪来那么多小儿?”李明念问。
“多是同父母走散的孩子,也有弃儿。”身旁的答话声口吻平静,“那扇门原通着一间书院,后来荒废几年,人迹罕至,却挨着热闹的神庙,便常有孩童被丢弃此处,指望祭司收留。前些年有人买下那院子,又雇长工打理,请来教书夫子,专以教养弃儿。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这里,在神庙走散的孩子便会找过来,讨些热粥或凉茶,等着亲属来寻。”
李明念听罢怀疑:“有这么个好去处,难道不会引来更多弃儿?”
云曦浅笑摇首。
“那买主也不傻,”她道,“雇了长工,自然要将院子看紧,附近的弃儿反倒较从前少些。”
李明念不答腔,只侧过眼睛,注视她带笑的脸。
“你心情不好。”她冷不丁道。
云曦诧怪地瞧向她。
“何以见得?”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李明念望回那院子,“昨日去过太和殿,你瞧着便不快。今天遇见那个什么苏少傅,脸色更不好。”
她停顿一下,从眼角瞥过去。
“可是不愿同他成亲?”
云曦失笑,也不问她如何得知指婚一事,偏转身子,倚门思量。
“说来话长。”她道,“这些王公贵族弯弯绕绕的腌臜事,怕是你也不爱听。”
李明念便别开眼:“是没兴趣。”
云曦略扬唇角。
“那怎的又忽而问起来?”
“想起一个熟人。”远处闪烁的灯火映入李明念眼里,“她十六岁便嫁了人,也是父母之命,自己却不情愿,哭闹了好些天。到成亲那日,我说要带她逃,她却不答应。”
“是怕带累你吗?”
李明念摇头。
“大约还是顾念父母恩情罢。”她说,“她跟我不一样。”
“那也算是个孝子。”云曦道。
“孝不孝的,她不在乎。”李明念却不以为然,“只是她爹娘从前疼她一场,真要不管不顾走了,她也于心不安而已。”
云曦淡笑。
“听起来也是个真性情的姑娘。”她问,“后来她过得如何?”
身旁高挑的身影沉默少顷。
“不算好。”
“所以,你也想劝我逃婚?”云曦猜测。
李明念转个身,重又沿着檐廊迈步。“那是你的事,你自个儿做主,与我无干。”她轻飘飘道,“何况你同她也不是一样的人。”
眼看她背影抹过拐角,云曦仍斜倚门边,目光移向书院里绚烂的灯火。
“我的命确是更好。”她自语,“这婚事要成要毁,皆有千百个由头。只看我如何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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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灯如星,云河间月影西移。
云曦与护卫一道回府,已近丑牌时分。管事早早候在府门阶前,见得人回,便连忙趱上前,附耳嘀咕几句,再挑起灯来,领她轻步赶往东院。
园中花灯沿廊而设,□□间还留有炮竹燃放的气味,四下却静悄悄的,来往长工也各个屏息不语,福过身即匆匆离去。云曦随管事一路紧步而行,拐出花园,望进东侧丛丛竹竿里,隐约见几道熟悉的人影守立月洞门边。
东院书房亮着灯。云曦停步廊下,扶一扶头上的银饰和发冠,回头向葛若西使个眼色,指一指自己的脑袋。对方迎光细看,用力点头。云曦松口气,接过侍女无声递来的茶盘,轻轻推门入内,又合紧房门,方才转向东侧书案。
“母后。”她手端茶盘行礼。
书房布置与太和殿东室相近,大案临窗摆置,三面环绕入顶的书架,一盏油灯便足以照亮四围。王后云千容端坐案前,从书册里抬起头,额前金星伴月的银饰嵌着绿松石,在烛光里微微一闪。她未着披袄,一身窄袖衫和襜裙色彩黯淡,只风毛格外雪亮,衬出颈上一张方圆白皙的脸盘。
“回来了。”她拿开书册,“与那李明念一道去看了灯?”
“是。”云曦回答,低眉送茶上前,“阿念初来东汶,孩儿领她上街看看,不知母后今夜要来,这才回得晚些。”
“无妨,马上便要出征,你也是该松快松快。”云千容将茶盏搁置手边,脸上却无丝毫笑意,“坐罢。相处两日,你以为她品性如何?”
云曦退至窗畔太师椅旁,慢悠悠坐下身,只忆起军马场那条横纹斜鳞蛇——尸首虽落在圉官手里,七寸处却早让那一箭射得稀烂,难辨真正死因。“有些侠气,瞧着言行莽直,却也粗中有细。”她口中便道,“依孩儿看,那莽直也大半是装出来的。”
“玄盾阁出身,想必也不会当真莽撞。”云千容并不惊讶,“听闻昨日在校场,那孩子一箭射毁了山顶的箭靶?”
“不错,使的还是射日弓。”云曦道,“阿念生得高挑,那弓在她手里倒正合适。若非她惯使的是刀,孩儿还真想将射日弓转赠与她。”
“既是好苗子,自该想法子留在身边。”云千容忖量一会儿,“她的刀如何?”
云曦会意,却低下眼去。“是表姊的出师之作,上等兵器,想来她已很是满意。”她答,“依孩儿看,阿念有些囊中羞涩,也不拒财帛。但要想留她在身边效力,恐怕不是砸银子便能成。”
云千容颔首,起身朝向背后书架,指尖抹过一排排摞放齐整的书册,间或抽出几卷,一一叠放手中。“这些事你一向处置妥当,自己拿主意便是。”她挨个儿细瞧那些书名,“听你父王说,你已同意那门亲事。”
“是。”云曦话音略顿,“父王的意思是,师傅不便入赘王室,我也不必住进苏家。”
书架前的背影轻声冷哼。“小事殷勤,又是送书又是备茶点,真遇上这等大事,倒半点不吃亏。”随手放回一册书卷,云千容的声调不露情绪,“罢了,横竖这桩婚事你我早有预料,先应着便是。”
她回转身子,将手里那打书轻置案头,曲指一叩。
“这几卷近来甚少翻阅,笔记也不详尽。得空再看看,下回我要考校。”她道,“温故而知新,不可懈怠。”
云曦忙也站起来,伛身俯首道:“孩儿记住了。”
前方一声刮擦,是云千容僵挪脚尖,略弯下腰,一手撑上书案,一手抓按膝盖。
“这膝盖也是不能久坐了。”她低叹。
觉察她动作,云曦快步近前,搀扶母亲靠上一旁书架,又回身端来案头的茶盏。
“母后吃盏薏米茶罢。”她低声道,“东南寒湿,这痹症冬日里最难熬,还得留心保暖才是。”
云千容接过来,揭开盏盖轻吹,慢慢饮下。云曦侍立在侧,目光扫向她膝头。
“大哥送的护膝,母后不曾戴上么?”
隔着盏口冒出的热气,她只看见母亲合眼摇头。
“那东西厚重,戴上出行难免不便,我只留在卧房里用。”
饮过半盏热茶,云千容将茶盏递还女儿。
“白日里还见过苏朔?”她问。
云曦转身放下茶盏,有片刻不语。
“师傅候在太和门,大约是有意等我经过。”她回答。
“是说赐婚之事?”
“是。”云曦回过面来,“他说这桩婚事非他本意。”
“你是如何答的?”
“孩儿告诉他,父王赐婚不过是为调和金苏两家矛盾,可惜一桩婚事也是力不能支。”
云千容抬目,只瞧见女儿背光的脸,还有一双低垂的眼睫。
“他是聪明人,这些道理自也明白。”云千容道,“你本可随意搪塞,又何必说得这样清楚。”
“苏朔与旁的苏家人不同。”青年语气如常,“孩儿敬他为人温厚公允,不愿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眼细观她神色,云千容半晌才收回目光。“也罢。”她倚住书架直起身,“纵使是夫妇,貌合神离也必不能长久,平添折磨而已。只要无碍大计,你有自己的主意也无妨。”
云曦愈发顺下眼睛,半扶母亲臂弯。
“母后今夜过来,父王可知道?”她问。
云千容将手一摆,示意无须搀扶。“是他让我来的。”她稳步走向书案后方的交椅,“为你挑的影卫已经立契,我今夜过来,也是领他们熟悉你的府邸。此刻起,他们便会一直跟着你,护你周全。”
“影卫?”云曦惊讶,“父王不是说……立契最早也要等到明日么?”
“东南四处都是贞国皇城司的眼线,哪能真让你们自个儿挑影卫。”云千容扶上椅背,“人选是一早议定的,除去你父王和李阁主,绝无旁人知晓。”
想见昨日父亲提及此事的神情,云曦抿出个笑来。
“父王这是做戏做全套,连我们兄弟妹几个都瞒着。”她道,“怪道阿念也好像全然不知。”
“李明念确不知情。”云千容缓缓落座,“李阁主今夜已独自启程,赶回西南。驿馆遣人送来了李明念的行礼,与我前后脚到你府上。”
云曦一愣。
“他是何时离城的?”
“城门落锁前。”
她听毕正身,拱手襟前。
“母后见谅,孩儿还有一些要紧事,得马上离府去办。”
云千容捧起茶盏,略略点头。
“去罢,我自回。”
案前青年俯身施个大礼,退步离开。
房门吱呀一张,一阵烈风恰涌过檐廊,彩灯投下的柱影忽明忽灭。云曦关上身后门板,大步走下台阶。院门外的管事应声探出脑袋,急忙小跑近前,臂弯里还搭着一领披风,手中灯笼摇摇晃晃。
“若西——”云曦呼唤。
候在偏房廊下的葛若西跳起身,领着两名随从奔入院中,笔直地立作一排。
“二王女。”三人抱拳候命。
“去驿馆寻阿念,”云曦道,“若她不在,便问清何时走的,速报与我。”
“明白!”葛若西领命,立时抽身而去。
鬓间湿黏的碎发迎风散开,云曦接过披风,阔步经过两名随从跟前。
“带上阿念的行李,去军马场。”
“是!”两人齐应。
朔风撕扯夜幕,高空渐薄的阴云里渗出一缝蟾光,映得驿馆积雪的房顶银亮晃眼。
李明念落足屋脊当中,目光投向回字楼天井,虾蜷的身躯一顿。顶层西角的客房不现灯光,底下几间门人的窗子竟也了无人息,独她房内一道脚步悠哉游走,变调的小曲儿轻震瓦檐,伴着履响和桌脚的刮擦声,时高时低。她翻入廊中,轻悄悄摸到李显裕窗前,望窗纸间戳一眼破洞,觑看进去。
内里黑黢黢的,床榻上没有人影,书案边也不见鸟笼。
怪了,这时辰都不在屋里?李明念心中生疑,听得间壁房门嘎吱张开,便转个身,面向那口哼小曲的驿丞。
“去我房里作甚?”
“嗬!”对方一骇,猛地倒跌几步,举高灯盏一看,认出她的脸来。
“唉哟,这不是李姑娘么?”他讶异,“客房尽退了,我正收拾着呢。你没去二王女府上安置?”
客房尽退了?李明念蹙额,记起父亲那句“不必回来”,登时猛省过神。
“我阿爹呢?”她问。
“赶在城门落锁前走了,你不知道呀?”驿丞奇怪,“欸,李姑娘——”
呼唤声转瞬被甩在身后,李明念朝围栏上一蹬,纵过房顶,急追向西。
驿馆座落于城渠东岸,越过几条花灯浮动的长街,粼粼河面便撞入视野。李明念足点堤旁灯架,踏着泊在水上的船篷横跃过河,奔过一段段瓦檐,从喧闹的西市斜穿向城门。嘈嘈人声飞远,掠过脚下的灯辉愈渐稀疏,她望见那漆黑门扇深扎入河,上方城垛火把荧煌,披甲拄枪的守卫满围一圈。
脚尖一转,李明念拐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