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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天涯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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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面瓮城边那截冷清的城墙,在最后一截屋脊间狠力一蹬,高高飞纵起身,踩壁面疾走两丈,一气攀上墙顶步道。

湿冷的夜风嘶声呜咽,杂着河腥味扑向脸膛。她跳上城垛,眺得城外长河昏黑一片,偶尔在月光下现出几片波粼,困在两山之间灰白的轮廓里,淌向黛色深处的山谷。李明念迎风辨看,从涌动的黑浪里寻见一处微末亮点。

是舟船的灯火,距此约莫三十里。凭她的脚程,倘若全力去追,天明前也能赶上。

腿上发劲,李明念想要跳下城墙,却又止住身形。

长河间那一星亮光闪闪烁烁,既真切,又似幻觉。她感到鬓发拍打耳际,微倾的身躯滞在垛口,仿佛被烈风阻住去路,再不能往前。

李明念抬起脚,退回步道,转身看向背后的东汶王城。

入城的渡口寂寂无人,城墙脚下的民宅大多也熄了烛火,只从临街的房檐挑出竹竿,任凭鱼灯挂在顶端摇摆。若极目远眺,愈近城渠,灯火和人烟便愈盛。安平桥彩灯璀璨,桥上行人隐身其间,桥下驾娘一撑长篙,捣碎大片光辉。再远些,一角青鳍从菜市口四周的屋棱里探出来,是无数花灯堆作的巨大鳌山。她才从那头过来,早先也曾闲荡河畔,所见之景却总也不同。

良久,李明念跳上最近的垛口,向着满城灯辉盘坐下来。

二十一年间,她多凭直觉而非思考过活,纵然那直觉背后还有万千思绪,也定是数不清的闪念,不及分辨即已掠过脑海。因此哪怕深知双亲都有秘密,兄长和长老们各怀鬼胎,李明念也不甚过心,更从未想过一探究竟。甚至关乎己身的要事,她也惯于化繁就简,只认两条大路:不是习武,便是自尽;不是当影卫,便是做死奴;不是断发拒婚,便是玉石俱焚。

近些年她才隐约瞧清,非此即彼的大道间或者还藏有许多小道,那些不曾留心的人事亦能左右她命运,又或是为她左右。她退一步,择了一条前途未卜的道,却仿佛一头扎进结满蛛丝的洞窟,不知出路在何方,胡乱左拉右扯,也只拽出越来越多的长丝,缠住手脚,网住身躯。

眼下立身这峭拔城墙间,便好似已走出那洞窟,丝丝缕缕的蛛网却还绕挂在身,似断非断牵扯着她,要她回过头,往那洞里看。

看什么?李明念也毫无头绪。

风浪翻涌,有轻微的铜舌声浮现。她望过身侧凸起的墙面,目寻神庙塔楼。那是为白虎神搭建的高塔。在纭规镇,玄武神只有街口一座三寸高的神龛。

笃笃蹄响踱近城墙,杂在身周浮躁的寒风里,竟也清晰可闻。李明念没有低头,只觉那马儿走得悠闲,嘚嘚哒哒沿街坊间的小路靠近,又慢悠悠停在墙下。是两匹马,一前一后,挨得极近。

一阵铁靴声从墙脚奔上前,大约是守墙军士,却不曾发出凶巴巴的喝令,停顿一下,又掉头回去。

下方传来一声呼唤:“阿念!”

李明念从垛口伸出脑袋。墙下果然停着一白一黑两匹骏马,云曦骑坐白马背上,一手拽住那黑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正搭作凉棚,仰脸望过来。眼见李明念垂首,她这才撤下眉前凉棚,重又绕紧缰绳,将黑马牵近。

“特意走慢些,没想竟还能赶上。”她笑道,“看来这宝马是注定要送与你的。”

李明念认出来,那黑马便是她的二十金。

“你怎知我在这里?”她问。

墙下人笑答:“一回府便听闻阁主离城,我料想你还不知消息,派人去驿馆,便听说你已追出去。这时辰早关了城门,此处守卫最为松懈,你若想翻墙出城,必得经过。”她随马颈的摆动微转身躯,侧歪过脑袋,杏叶耳饰的银链一闪,“如何,是要去追你爹,还是留下来?”

城外腥冷的河风仍旧呼啸耳旁。李明念沉思片晌,腿一伸,跳下城墙。

眼看她稳稳落地,云曦笑着拎高黑马的缰绳。

“看来这一趟不算白跑。”她道,“行礼也带来了,去我府上安置罢。”

黑马似有感应,轻快地抬一抬前蹄,打拴马背上的包袱也随之一抖。

李明念接过那二十金,翻上马背。

“汶王给了你五个影卫。”她默数周围隐匿的人息。

云曦掉转马头,与她并辔徐行,一道回向来时路。“我也是今夜才知,影卫是一早定下的。”她答得轻松,“什么相看择选,都不过是借我们兄弟妹几个的力,演给外人看。”

这个爹也惯会磋磨孩儿。李明念腹诽,目向前方民宅间清寂的小巷。

“早知他要走,只是没想到会一声不吭。”她道,“银钱也一文不留。”

“你缺银子么?”云曦笑问。

“很缺。”李明念不假思索。既要留下,那一袋金瓜子能用到几时?

“瞧你也无甚首饰,只腕子上一条菩提手串。”身旁人瞟向她左腕,“那是家里人赠的?”

“是我阿弟。”

“哦?”云曦微讶,“自来只听闻你那位兄长的名号,却不知你还有阿弟。”

“原有个胞弟,迟我一刻出生,才一落地便夭折了。”李明念道,“送这手串的是义弟。我两个常年玩在一处,与亲姐弟一样。”

“难怪。”云曦恍悟,“菩提果寓意吉祥平安,在东南多是家人赠与孩童的周岁礼。你这串品相不错,只是样式么……很独特。”

李明念活动一下左腕,听那手串间的骷髅头轻微相撞。“他自个儿雕的。”她说,“我不识甚么品相,看上的便是这样式。”

云曦浅笑。“看来你这义弟不仅敬爱你,还很知道你的喜好。”她感叹,“我是不如他的,便随你挑一样我今日戴的首饰罢,算作我迟到的见面礼。”

还有见面礼?李明念将信将疑地瞧住身旁。

“随我挑?”

“随你挑。”

李明念眼珠一转,看向云曦头上的对孔雀衔花冠子。她身上多戴银饰,只这冠子是金的,且最大最闪,应当也最值钱。

云曦笑起来。

“这个不行,这是礼冠,给了你可是要受罚的。”她笑眯眯脱下一只镯子,“这个罢,这个也值钱,跟我手上的又是一对,也好证明来历。”

李明念接在手细看,是一只三指粗的累丝水族镯,分量不轻,做工也精巧,却是银的。

“为何要证明来历?”她皱眉。

云曦眼底藏笑。“你听我的,现下先收着。”她道,“过两年待我名声大噪,你却莫拿去当了,只在东南寻个商行卖,便说是我戴过的,另一只还在我手上,定能比如今出手翻个三倍。”

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李明念道:“那你再卖力些,让它多翻几倍。”

云曦朗笑。

“你倒家怀!”她很是满意,“这礼也不白送,我可是要回赠的。”

“自然得有来有往。”李明念将那镯子纳入衣襟,“你要什么?”

“你知道,随我打两年仗。”云曦坦然回答,“打胜了,还有你的赏银。”

城渠渐近,喧嚷的人声如浪涌来。李明念移目前眺,望定熙来攘往的安平桥。

“我倒是乐意。”她道,“可这公奴身份,随你打仗怕是也帮不上什么。”

白马背上的青年稍稍敛容,也朝那拱桥望去。“早先在神庙,你问我这里可否随意打杀家奴。”她启声,“那时我虽答了你,却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

“什么话?”李明念问。

目视光影深处攒动的人影,云曦不紧不慢道:“我自来相信,人心贪婪偏私,因而这世上本无公平。想要,便只能自己争,而不是靠旁人给予甚或施舍。”

她偏过脸来,透亮的狐狸眼望进李明念眼中。

“东汶这一仗,是为东汶争。你随我去,便是为自己争。”云曦道,“阿念,你可敢一争?”

马身轻颠,腰间横刀轻轻拍击腿侧。李明念回她一笑。

“礼已收,哪有不争的道理。”

-

元月初十,太渊河南岸褪去最后一身雪衣。

麟德殿宴乐徐散,西园光秃的枝桠间才透出昏蒙天光。明月殿四面壁檐垂水,南墙顶端露一顶青黄竹棚,棚顶攀绕的藤蔓已卸解下地,只处处留有深浅不一的缠痕,湿漉漉的水光里斑驳难辨。琼妃云琼巧蹲身棚下,从遍地藤蔓里仔细挑拣出新枝,一根根剪去尾部多余的长梢。

服侍在侧的宫人撑着伞,眼见她鞋袜半湿,不由挤紧眉头,蹲下来替她将裙摆掖入腰里。

“这葡萄藤枝蔓纠缠,修剪起来极是繁琐,娘娘才饮过酒,何必这个时候打理。”

云琼巧只自修剪枝梢。“司天台早有预测,这最后一场雪是化了,往后却要干燥数月,还得尽早埋土浇水。”她口里道,“我只修剪,一会儿挖沟,还须劳烦你们出力。”

“娘娘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宫人忙说。

有脚步踩过院中积水,急急忙忙赶近前。

“娘娘,宫宴已毕,三王子和五王女来给娘娘请安。”一道略带稚气的女声紧张道。

云琼巧终于放下藤蔓,将剪刀搁入脚边木桶,听身旁撑伞的宫人出声责备:“怎么冒冒失失的,水都要溅到娘娘身上了。”

“无妨。”云琼巧慢慢起身,回看那尚未成年的宫人,“领他们进来罢。”

小宫人领命沿竹丛折返,细碎匆忙的脚步惊落一片水珠。

云星栋携五王女云昭入院时,云琼巧还立在竹棚底下,恰垂下打理齐整的裙摆。

“孩儿给母妃请安。”一长一幼行礼。

“起来罢。”云琼巧道,“我不胜酒力,方才便先行离席。你两个可曾多饮?”

云星栋直起身,一袭绛紫锦袍金线闪烁,乌黑发髻束在嵌红玉的金冠里,虽站得笔直,眉梢眼尾却染着笑意。“孩儿饮得不多,小五也只陪父王吃了两盏,母后不必忧心。”他答道。

“当真?”云琼巧看向五王女。

云昭略抬起头,见她抚在裙角的双手冻得通红,又半垂下眼睫,也支出个笑来。

“三哥哪里会诓母妃。”她说,“饮酒误事,母妃多次叮嘱过,孩儿们都记得的。”

云琼巧这才松缓了脸色。“小昭心细,还着人送了醒酒汤过来。有你在,我也不怕你三哥狂饮烂醉,失了分寸。”她走出竹棚底下的泥地,“我给你两个备了些点心小菜,一会儿记得拿回去。午时吃过正宴,夜里便清淡些,才不会积食伤身。”

说毕,她吩咐撑伞的宫人:“荆芥,你去取过来。”

“还是孩儿去罢。”云昭却道,又向那宫人颔首:“荆芥姐姐,劳你给母妃取个手炉来,莫冻伤了手。”

荆芥闻言收起伞,目询身旁女子。

“也好。”云琼巧笑看云昭,“小厨房还在研制药膳,你拣几样喜欢的,也带回去尝尝。”

云昭福个身:“是,多谢母妃。”

待二人离去,云星栋才闲步上前,扶住母亲冰凉的肘弯。

“小五倒是一贯会献殷勤。”

“她这是体贴懂事。”云琼巧拾起那只小小的木桶,“你是当哥哥的,不学学妹妹的好处,反倒成日里挑剔生事。这般胸襟,将来如何能服人?”

青年显是正当称心,听得责备,也只付之一笑:“母妃教训得是,孩儿不敢了。”他瞥见桶内沾满湿泥的剪刀和小铲,“又是在修剪枝蔓么?要留哪几支,您说,孩儿来剪。”说着便伸过手,要去拎那只木桶。

云琼巧躲开他的手道:“你连母枝都不会分辨,还是莫添乱了。”她转而将木桶递与侍立一旁的小宫人,“先回偏殿歇会儿罢,你替我换双鞋袜。”

“是。”对方诚惶诚恐应下,接过那木桶在手,却又险些滑脱出去。

云星栋乜过一眼,扶着母亲走上檐廊。“掖庭局也是会看人下菜碟了,竟将这样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分到母妃宫里。”他道,“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

“你不曾去旁的宫里请安,怎知别处便没有这样的小宫人?何况凡事都生而到熟,她年轻,多学学也就好了。”云琼巧不甚在意,“与其操心这个,不如一会儿替我挖个沟,给那葡萄藤仔细埋上,也好醒醒你的酒。”

“是,孩儿定给它好好埋上,浇透了水再走。”云星栋笑着答应,低眼瞧见她沾满泥点的鞋袜,“那葡萄藤年年结果,早已不是幼树,母妃又何必劳心劳力,每年都亲自打理。如今还在冬日,您莫只顾给那葡萄藤保暖,踩在泥地里弄湿鞋袜,反倒自己着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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