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不变,只看军阵愈来愈近,几位将领不约而同投来视线。“阿念是我朋友,阿蝉更是我帐下得力干将,随军勘察地形、预测天象,皆曾为东汶立下大功。”她道,“三弟若再出言侮辱她二人,便休怪我不顾手足情分了。”
云星栋毫不在意,同样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那李明念望来的眼睛。“也是稀奇,为着两个贱奴,二姊还要同弟弟翻脸么?”他嘴上道,“莫不是当真让弟弟猜中了,二姊恼羞成怒,唯恐坏了名声,日后不好与夫家交代?”
银光忽闪,他只觉一缕疾风横扫脸膛,仰身速避,却听头顶铮一声撞响,盔尖红缨飞甩出去,被云曦稳抓在手。
战马惊飞前蹄,云星栋力直腰身,拽缰绳稳住马身,眯眼看向身侧。
重新横转枪杆,云曦面无表情回视他一眼,驱马前行数步,停在军阵跟前。
“三王子阵前辱军,依军法论,是为扰乱军心,原当枭首示众。”她高声宣布,又回看云星栋,“你是王子,又是将领,便斩红缨以代首,算是罚过了。”
李明念还等在原地,看云曦将那红缨掷于地间,复又朝向众军,洪亮的声音响彻山谷。
“诸位将士,我汶国自成贞十六年起广募精兵,无论是何出身,只要为国效忠,皆是我东汶倚仗,谁人也不可轻辱!”她铿锵有力道,“如今大战在即,望你们时刻谨记:我军赏罚分明,有过者,王族也当论罪;有功者,贱庶亦可封侯。你们效力东汶,从此便抛却过去的身份——荣辱贵贱,不在出身,尽在自身!”
云曦举起长枪。
“可听明白了!”
唰啦。一众军士抽出腰刀,随拄地的枪响高举过顶。
“谨遵二王女号令!誓死效忠东汶!”
震天的应和回荡山谷,李明念舒展眉心,也拔刀举向头顶,瞟向那面色阴沉的云星栋。
云曦回马面向三弟。
“北线军尚未走远,三弟若不服,大可追去报与父王,看战时究竟是以军法为重,还是以你为重。”
云星栋半会不语,忽而缓和了脸色,平静道:
“不必。”
他翻下马,脱下断去红缨的铁盔,在二姊马前跪地俯首。
“三王子云星栋言辞有失,愿服罪领罚。”他道。
“既已知罪,便该将功折罪。”马背上的女子声色威严,“盼三弟谨言慎行,早日报捷。”
云星栋低下头:
“不破敌阵,誓不还朝。”
说毕,他站起身,手举头盔肃视三军。
“方才二王女所言,都给我记清楚了!”云星栋扬声,“我汶军纪律严明,纵是王子触犯军规,也无情面可论。从今往后,我作为上峰定会严于律己,诸位也须时刻警醒,绝不可越雷池半步!”
底下嘹亮的回应不输方才:
“是!谨记三王子训诫!”
还懂以退为进。李明念耷下嘴角,望去城墙顶端:云千容挺立垛口后方,双手撑在墙檐,不露情绪地俯瞰军阵。一场可大可小的争端,她半点不曾插手。
号角高鸣,战旗指天而摆。
军队依序转向,踏着满地飞尘,浩浩荡荡前往渡口。李明念随云曦走在阵前,听后方铁靴齐踏,马蹄和车轮声杂在撼地的军步里,竟也轰隆难辨。“你还能忍住不揍他。”李明念借着这声响开口,“若换作我阿弟,我定将他揍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云曦闻言一笑。
“你义弟也顽皮么?”
“他很是乖巧,待人也一贯友善,绝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我想也是。”云曦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与三弟同父异母,一言一行皆涉金苏两大家族,更关乎东汶王室安定。当众相殴,势必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明念睨她。
“那你还斩了他的红缨?”
“不与他动手是顾全大局,斩他红缨是亮明立场。”云曦道,“有些事可退,有些事却一步也不能让。”
李明念低哼。
“王公贵族便是规矩多。”她不快。
“人生在世,不是受制于人,便是受制于天。谁不是既与人斗,又与天斗。”云曦浑不在意,“王公贵族也不过斗得狠些罢了。”
道理也不错。李明念暗想,默听铁蹄碾过石子,后方聒噪的人声也飘入耳中。
“俞大人,俞大人?”那是个破锣般的男音,“方才三王子那番话,你可听见了?为着二王女的颜面,俞大人也该整饬整饬那张脸才是。”
另一个声音接言:“抹些粉,再涂些涂脂。”
“莫忘了给自己添两条眉毛。”先前那人补充。
他两个放肆低笑,显是仗着行军声掩盖,全不怕旁人听见。
“我听没听见倒不重要。”俞蝉冷淡的声音响起来,“但二王女和三王子都已接连发话,两位却还如此嬉皮笑脸,想是不曾将军纪军规放在眼里了。”
“安静些!”军副的低叱即刻横进去,“再饶舌,便都去找二王女领罚!”
那两个叽呱不休的这才噤了声。
李明念依旧望着前方弯转的山道。
“头一回听你这位天师还嘴,”她道,“原来她那舌头也能用。”
云曦在侧旁轻笑。“阿蝉不好惹事,却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草包。”她说,“且看着罢,你两个一定合得来。”
拐过山弯,宽阔的渡口尽显眼前。李明念正眺看岸边巨大的战船,却见云曦抬起左臂,指向西面。
“那便是湖石山,东南最高的山脉之一。”她道,“隔着三条河,距王城约有两千里。”
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李明念只张见天边一线黛色长波。
“这样的山,在西南只称得上丘。”她评价。
“早听闻西南万重险山,可惜无缘得见。”云曦笑道,“看惯了那样的崇山峻岭,东南园林于你而言想是也太小家子气了。”
李明念回忆那易于藏尸的园林。
“你们园子里的松柏不过两人高。若在西南,任你往哪儿走,树高尽及神庙里那幢金塔。”
云曦粲齿。“我幼时曾读过西南游记,只道南荧人敬畏天地,深居山地的部族甚或凿洞而居,鲜少伐木造房。”她说,“如今听你说来,大约正因长在那等险峻之地,南荧人才深知天地可畏,故而效法自然罢。”
“畏?”李明念重复这耳生字眼,“山高树高,跟畏惧有甚么干系?”
“婴孩不过尺半,成人不过八尺。自小长在那群山万壑间,成日仰望山木拔地倚天,自身却仿佛无有所长,如何不畏?”云曦偏脸瞧她,“不过你武功这样高强,想必是心无畏惧的。”
风响灌耳,河面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明念转望渡口,从重重船帆间寻得一角云天,想见南山无数干云蔽日的古木。
“我也怕。”她道,“虽然长在西南,我熟悉的也只那一座山,还有那一条山梯而已。”
“既如此,正好随我去别处看看。”身旁人提高缰绳,话声带笑,“见过了西南群山,再一览东南江河。待你亲眼瞧过这人界山川,那些敬畏便也只在园中一隅,成就窗中一景了。”
苍绿的颜色淡褪眼前,李明念一笑,回转手腕,绕紧粗韧的缰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