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劳动李姑——”
“各罚二十军杖。”李明念打断道。
俞蝉扭头瞪过来。
“纵然不知谁挑的事,私相斗殴也是事实,自然另当别论。”李明念看也不看她,“都罚了,才没有下一次。”
魏营长不再做声,那伍娘子似已思量许久,闻言只将牙一咬,跪地拱手道:“我认罚!”
“我不认!”一旁的男兵却瞪起牛眼,一张脸涨作猪肝色,“原是这娘们挑事,凭甚么我同她罚得一样!”
他那几个同伴也连声叫屈。
“说得对,不公平!”
“你这是公报私仇,帮着募人整我们罢!”
“募人”二字一出,对面人墙又躁动起来,气势汹汹逼近几分。葛若西忙展开双臂拦住人,那魏营长也旋即朝身后呵斥:“还不住口!谁许你们插嘴!”
“营长,我不服!”那斗殴的男兵嗓门竟更大,脸红筋涨地指住李明念鼻子,“两位营长都在这里,上头还有团长、军长和将军,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贱奴拿着鸡毛当令箭!”
“若是我的意思呢?”
后方赫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女声,众人一悚,回首即见大将军秦琨魁梧的身影立于圈外,身前一人披甲挟盔,鹅蛋脸上唇角垂压、眉眼冷肃,正是二王女云曦。
“二王女,秦将军!”
在场军士纷纷行礼,女兵们垂头旁退,让出路来。
李明念与俞蝉并立一处,看云曦穿过人丛,敛步两个事主跟前。四下一时雅雀无声,伍娘子不敢抬头,那叫嚣的男兵早已跌跪在旁,两手伏撑膝前,压低的脑袋恨不能埋进地里,颏下不住垂汗。
“阿念已说得明白。”云曦再度启声,“无论是谁挑事,私相斗殴都是事实。不罚你们,往后这军中人人皆可滋事生乱,再借口祸首不明而逃脱处罚。那时奸细横行,我汶军乱作一团,谁人担责?”
她垂眼,冷冷看向那伏地的男兵。
“你说,是罚,还是不罚?”
对方猛地磕下脑袋,溅下一片冷汗。
“卑职领罚!”他喊道。
伍娘子也俯下身。
云曦转过靴尖,面向垂首在侧的两位营长。
“若西随我回去。”她道,“葛营长,你去寻江营长和丁营长,令他二人共同监刑。”
“是!”两人齐声领命,葛若西旋即紧步上前,随云曦一道走出人墙,折回牙帐。
大将军秦琨杵在原处,只侧开身向云曦俯首示意。待她二人经过跟前,他才冷冷扫一眼魏营长,而后睖向面前挤挤挨挨的人头:“还不散了!”
怒喝如棒槌打向人丛,围观的兵卒撒腿奔走,默然而散。
杂沓的铁靴声渐次远去,演武场旁尘土飞扬,朦胧灯火间只剩下五个人影。那魏营长叫起地上两人,朝李、俞二人的方向点了下头,领着人离开。
近处再无旁的人息。近旁地里还留有几道打斗痕迹,李明念提脚铲平,转身拽步。
“又去哪?”背后传来俞蝉的声音。
“看打板子。”李明念没有回头。
那五尺小蝉的脚步便追上来。李明念走得不快,跨幅却大,她紧步跟在一旁,眉头深锁,稍不留神便要落在后头。
“叫你莫开口,为何擅作主张?”
“既问了我,自然要答。”
“二王女不曾让你代为处置,真要计较,这便是假传军令。”
“我没说这是二王女的意思。”
前方营帐间现出几个抬着长凳的身影,约莫已在预备行刑。俞蝉叹一口气。
“幸而你说的在理。”她道,“不然便是二王女过来,这一场也不好收拾。”
“没什么不好收拾。”李明念毫不在意,“真要砍我脑袋,跑便是。”
身旁人睨向她,不再言语。
二十军棍算不得大阵仗。
两张春凳、一对棍棒、几声叫嚷,前后不过一盏茶工夫,两个瘫在凳间的事主已屁股开花、再难动弹,只得由同伴围拢上前,连人带凳抬去伤兵营。
李明念和俞蝉一路跟着,目送两个女兵将人送入营帐,内里即刻响起一阵忙乱的叫唤。
“唉哟,这是怎么啦?”
“放这边——放这边!”
“快,快,拿金疮药过来!”
掀开帐帘入内,一股浓郁的樟脑香扑鼻而来。李明念站定帘边,见帐内数十床铺盖尽安置了伤员,大多或坐或躺、三三两两凑聚一块闲谈,也有为瞧热闹爬起身的,伸着脑袋朝新来的张看。那伍娘子才龇牙咧嘴挪上铺盖,抬人过来的高个女兵转过身,一眼望得门边二人,见鬼般挺直身子:
“俞大人,李姑娘!”
两声呼喊中气十足,惊得角落里几个玩博戏的女兵一跳,慌手慌脚收起纸牌。
李明念从腰侧佩囊里掏出一只小竹罐。
“用这个。”她抛将过去,“比寻常的金疮药好使。”
高个女兵稳接在手:“多谢李姑娘!”
刀削脸的女兵忙于将春凳抬去帐外,俞蝉便走上前,给那伍娘子号过脉,又帮着替她褪下战甲和外衫。李明念停步铺盖前的过道间:“你还会号脉?”
“略通一些。”俞蝉头也不抬。
一个左腿绑着夹板的伤病一瘸一拐走近前,扯一扯李明念袖管。“李姑娘,你还记得我吗?”她眉飞色舞道,“上回在车前郡,我跟着葛营长打前锋,就跟在你和那十个死士后头!”
李明念看一眼她的脸,又看看她那条伤退,依稀记得它与落马有关。
“飞虎营的副营长。”她想一想,“你姓任?”
“欸,欸!”对方使劲点头,“就是我!”
李明念便接着回忆:“任喷香?”
周围人大笑,跽坐她脚边的俞蝉翻了下眼睛。
“是任桂花。”她搁开战甲道。
哄笑声愈发放肆。
“笑什么?李姑娘又没记错!”那断腿女兵撇起嘴,“桂花桂花,不就是喷香么!”
铺盖上的伍娘子也跟着笑起来,不料牵动伤处,立时倒一口冷气。
高个女兵扒下她染血的裤子:“让你莫冲动,这会儿晓得疼了罢?”
“我便是忍不下那口气么。”伍娘子趴在枕间嘟哝,“得亏李姑娘和俞大人在……不然那恶人怕是连这顿板子都能逃了!嘶——”
刀削脸女兵端来一盆盐水,听得这话不由重重一哼。
“我看逃不掉。”她放下木盆,“没听他们一骂募人,旁的汉子也听不下去了么?”
高个头女兵不以为然:“那是骂到自己头上了。先前矛头只扎咱们的时候,他们哪里肯帮腔?心里头不定也拿咱们当营妓呢。”她狠啐一口,“天下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怎的扯上营妓了?”任桂花凑近前,这才瞧清伍娘子腰下血肉模糊的一截,“啊呀,这是挨板子了罢?”
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起事情经过,只俞蝉绞干盆里的帕子,专心给伍娘子擦净伤处。
李明念矮下身,盘坐她身畔。
“你们军队里还有营妓,怎的我从未见过?”
“随辎重扎营在后方,你自然见不到。”俞蝉道,“到时辎重跟上了,你可去看看,无论白天黑夜,营帐门口都排着长队的便是了。”
李明念支住脑袋,看她将脏帕子投进水里,染出一盆血水。
“营妓都是些什么人?”她问。
“大多是奴籍。有南荧人,也有死刑和流放犯人的妻女。”俞蝉又仔细擦去伤口边半凝的血块,“还有行军一路失散家人的百姓和俘虏,自愿充作‘军妇’的。那是少数。”
耳闻榻上人连连倒气,李明念垂眼冷哼:
“既是失散了家人或被俘,又如何论得上自愿。”
在旁的任桂花听见她两个一递一句,也伸过脑袋。“话也不能这样说。”她道,“若真是食不果腹了,充军妇好歹有口热饭,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他们男人参军是卖身换银子,怎的就不许女人卖身换口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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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能一样么?”高个女兵不服气道,“他们男人卖的是命和力气,又不是屁.眼.子。换了我,要能卖这条命和力气,才不去跟臭男人睡觉。”
“那是你,别人可不定怎么想。”
伍娘子抱紧枕头,一拳捶在地间。“甭管卖什么,我便是看不惯那些下三滥的嘴脸。”她嘴里倒气,“嘶……我们女人打仗,何时吵着嚷着要找男人睡觉了?偏他们男人金贵,没个女人摆弄便要死似的!”
“男人可不就这德性么,”盘坐左旁铺盖上的女兵笑道,“我家那口子从前总要深更半夜闹我,说是他们男人那.话.儿一旦站起来,不弄弄女人便得疼死,非得泄干净才不得病。”
“那是他诓你呢!”右边的伤兵拔高嗓门,“我侄女在官家做妾,偷瞧过他们习武之人的房中书。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正经习武可坏不得精元,不但要少行房,还不得泄出来,否则便是折损阳气,要毁修行的。所以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大多没什么姬妾,便是有,也不会老干那事儿。”
“原来是真的?”近旁有人好奇,“从前我也听说过,可我家那汉子说这都是高门子弟肾阳亏虚,才胡编出来唬人的。我还道那些大户的男人瞧着都身强力壮,怎就肾阳亏虚了呢。”
众人齐笑,那高个女兵却仍旧满面不快。
“想弄便说离了女人要死,要习武了又怕女人坏事,横竖是栽女人头上便了。”她霍地竖起身,“不成,我要去同二王女说说!”
任桂花抓住她:“欸,你要去说什么?”
“将那些营妓也给放了!”高个女兵没好气道,“咱们女人投军染上妇疾都没人抱怨,怎的偏就惯着他们了?要弄便弄他们自己人去,左右都有洞,还睡一个帐子里,弄起来也便宜!”
“你便少给二王女添乱罢。”任桂花一把将人拉回来,“要不是二王女力排众议,我们能上这儿来打仗么?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几场胜仗,风风光光回去。这时候同那些男兵闹起来,谁能得好?到时若闹成哗变,你这脑袋第一个保不住。”
高个女兵挣不过她,越发着恼。
“难道便这样纵着他们?”她气红了眼,“纵儿子都没这么纵的!”
“那也不能去闹!”
两人拉扯不下,一旁沉默已久的刀削脸女兵忽而抬头,直直看向李明念。
“李姑娘,玄盾阁有多少门人?大多也是男人罢?”
“上千罢。”李明念回答,“我在这些年,只我一个女人。”
“这样多的男人,是不是也同你不对付?”
“瞎说甚么。”伍娘子忍痛扭过脸来,“李姑娘同我们可不一样,她是阁主的女儿,谁敢招惹她?”
“确也不对付。”李明念却淡道,“所以时常私斗,然后被我阿爹罚跪祠堂。”
高个女兵闻言一住。
“也罚他们么?”
李明念颔首。
对方与身旁的任桂花交换一个眼神。
“这么说,玄盾阁同军营也没什么两样。”
“上千个男人,一个女人——咱们这儿男兵也不过女兵八倍之数,能一样么?”刀削脸女兵反诘,“要不是忌惮李姑娘的身份,那些男人早将她拆了。”
“可李姑娘功夫高强,真打起来一定也能对付许多。”任桂花道,“你们可没瞧见,那天打车前郡,她带死士杀进去拿主将,眨眼就杀了二十来个呢。”
几个姑娘便一齐望向李明念,满面好奇。
“门人的话,也不多。”她随口答道,“我一个能打二三十个。”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能打几个?”任桂花问。
“我没试过。”伍娘子掰下两根指头,“没军衔的……三个?”
“咱得人人都能打八个,才不怕他们闹起来。”刀削脸女兵道。
“哪里这样麻烦,”右边的伤兵插嘴,“只要女兵比男兵多不就成了?”
高个女兵当机立断:“等打完这一仗回去,我要让我家女娃娃都当兵!”
“你可别,万一她们不情愿呢?”任桂花又顶她,“当年便是我老子娘非拉着我学甚么泥瓦手艺,我才写了那纸断绝关系的切结书。若是我不愿投军,倒冒出个人来逼我去,我不跟她拼命才怪。”
“那要是女兵永远不如男兵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