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不得一直纵着他们?”
“那你也不能逼着人家从军啊,这不逼良为娼么?”
“从军怎就成逼良为娼了?”
两人吵个不停,字字句句如爪入耳,挠得脑弦直跳。李明念站起身。
“上哪儿去?”俞蝉回过头。
“透口气。”李明念跨过盛满血水的木盆。
帐帘外又刮起夜风,杂着湖腥的气流中透出寒意。李明念放下门帘,拐向帐子东侧。过道里每隔五丈皆置有火盆,一道人影长立摇曳的火焰旁,脚踩遍地杂乱的铁靴印记,手搭佩剑,背向营帐,仰头静观天顶月轮。蟾光皎洁,却不比焰光炽亮,映得她一身铁甲煌煌煜煜,如坠暮色。
“怎的不进去?”李明念走近前。
云曦含笑回脸。“原是来送药的,你已经给了,我再去也只会令她们不自在。”她答,“不同大家再聊聊?”
李明念停步她侧旁,隔着噼啪作响的火盆,依旧能听见帐内无休无止的争论。
“哪里都一样,吵得脑仁疼。”她道。
火盆边的青年便笑转身子:
“那便陪我走走罢。”
伤兵营扎在寨墙临水一角,紧挨高高垒起的瞭望台。她二人踏月色踱向山谷,行经男兵营帐,一样闻得内里吵吵闹闹。几个熟悉字眼偶尔传入耳中,不必细听,定是截然不同的说辞。
“你见过那些营妓么?”李明念开口。
“每回巡营都会去见。问问她们可有缺衣少食,或者有无信函要送出去。”身旁的云曦道,“你最好莫去瞧。满帐子汗馊精臭,榻上的姑娘也累得不成人样。好些军士出来了,还要骂几句‘没滋味’,仿佛受尽亏待,委屈得很。”
眼望前方黑黢黢的寨墙,李明念有一会儿没应声。
“既见过,怎么看得下去?”她问。
云曦未答,足下发劲,一径跃上墙顶。李明念纵至她身畔,与她一道旋身,回望脚下灯火荧荧的营寨。
“方才情形,你也瞧见了。”云曦道,“东线军这四万五千人里,有老兵,一半出自世袭军户,另一半则是自备口粮的府兵;有新兵,皆是募兵制征召而来的募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还囊括五千女兵。这里边男人瞧不起女人,军户看不上募人,募人嫌府兵战力不足,府兵忌恨旁人能吃官粮。有共同的外敌,尚可同生共死;闲下来,便是拌嘴打架,一朝处置不当,便多半要乱。”
瞭望台上传来刺耳的喝问,她喊出暗号,那值夜军士才缩回脑袋,不再叫唤。
云曦回转脸庞,对上身旁人眼睛。“不忍或可威慑一时,但如果军中大半势力怀恨在心,莫说那些女子,怕是我手底这支娘子军也要不保。”她接着道,“换了你,会如何选?”
李明念不假思索:“尽给捆了,再折几根枝子,挨个儿捅穿魄门。”
云曦大笑。
“是了,该当有你这样的豪杰。”
“我不是甚么豪杰。”李明念移开目光,“当真干了,也不过教训了一群泼懒。往后还有第二群、第三群……前赴后继,闹个没完。”
她凝视下方,目之所及不过一团团荧亮的幄帐,却好像即刻要连作一片,窜作山林间高涨的火海。
“哪怕杀鸡儆猴,死一人是这样,死百人、千人,也还是这样。”她道。
云曦稍稍敛容,定睛细观她神色。
“这却不像你会说的话。”
“我是莽撞,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李明念无甚表情,“何况这样的事也不是没见过。”
“那方才为何还敢答‘两个都罚’?”云曦好奇,“便是你不表态,那魏营长也会知难而退。”
李明念迎风转身。“我不是你,忍不了。”她道,“你自有你的考量,也算为长远计,忍便忍罢。”
说毕,她轻轻一蹬,纵向墙外。
云曦也跳下来,随她落定墙下微湿的泥地间。前方山谷昏黑,一星火光在翻动的水声中闪烁,是葛若西手举火把,领着几个飞虎营的同伴等待河边。
两人并肩向那光源而去。
“阿念,你可知我最怕的是什么?”云曦再次启声。
李明念抛去一瞥。
“我怕这所谓的‘为长远计’,将来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托辞。”身旁人眼中映出那点火光,“所以我必得亲眼见过,记住这所谓‘为长远计’牺牲的脸,才不至忘了要达成什么目的,相信自己不算罪孽深重。”
扶在刀柄的右手收拢指尖,李明念记起那爬满手背的肉粉伤疤。
“忘得掉么?”
“我盼着忘不掉。”她听见云曦道,“可我是人,不是神。人都有一叶障目或是利欲熏心的时候,如今能让一步,往后不定便能让十步、百步,终于丢了原则,也将最初的目标抛之脑后。”
她似乎苦笑一下。
“将来之事,谁又当真说得准?”
李明念默思一阵。
“这也算是‘从不标榜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火把上闪动的火焰已清晰可见,云曦笑而不答。
“你水性如何?”她话锋一转。
“不差。”
“在水下能闭气多久?”
“一炷香罢。”
“怎的又谦虚起来。”云曦奇怪,“便是海民里的熟手,水下闭气也顶多坚持一炷香。”
“气憋得久,不过是内修的好处。”李明念道,“西南的水多是些溪涧湖泊,我没挑战过急流,也不曾水下交战。所以只算得上‘不差’。”
身旁人点一点头,若有所思望向葛若西的身影。
“有理。”她一笑,“不必闲着了。眼下正有一事,我想交与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