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打开它吗?
...不不不,这怎么看都太可疑了吧!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无垠黑暗中潜藏的危机,斯凯尔顿扭身向后跑去,不知跑了多久,应该说是在原地打转了多久,门缝里忽然挤出来了一个声音。而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一瞬间,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颤抖着将脸埋进手中。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盒子,斯凯尔顿也不例外。这个盒子专门收存那些不能对外流露的情绪,比如嫉妒、痛苦、绝望、艳羡、憎恶……
【不要对别人抱有期待,凡事都要靠自己。】
【因为我是孤独的,所以没有人会愿意帮我。】
【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走了,她们以后还会爱我吗?】
【我的心里真的还有“爱”这种情感吗?】
【我讨厌他们,在那种地方我简直要活不下去了。】
【要不然死了算了?】
…死?
先前坠落而亡的痛感席卷全身,将她的思绪从这恐怖的念头中拉出,身后那一声声熟悉得令人感动的声音,让她再也无法忍耐得嗫嚅出声:
“妈妈!”
那个声音正在温柔地呼唤着她。
“啊,妈妈——”她来到门前,眼中噙满泪水,伸手要去转动门把手,可耳旁却传来一阵低语:你真的要打开?
寒意从后背涌上,似乎有另一个人存在于她的体内。那是斯凯尔顿心中的另一个矛盾的自我,是心魔、是阴影、是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此刻她正在挣扎、在呐喊、在咆哮,她想用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最不愿意作出的假设、最不能表露的真实想法来妄图把她拉回清醒的边界。
【我想见到妈妈,但如果是陷阱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我完全应付不来,我害怕再也出不去了。】
【我希望能快点见到康斯坦丁,他不是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嘛?他现在在哪?】
斯凯尔顿悬在半空的手像触电般猛得缩了回去,她的心脏又在狂跳不止。她不安地环顾四周,周遭的黑暗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逼近了她好几分——究竟该怎么做?已经困在这里多久了?她脑海里的思绪已经混乱不堪,而僵持得越久,她越能体会到那种刻在每个地球生物骨髓里的原初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不仅仅是害怕黑暗,斯凯尔顿更害怕现在正在胸膛中涌动的情感。她非常清楚,这种一旦决堤,就会不受控制喷涌而出的情感,她不想再一次深陷至感情的漩涡中拼命挣扎,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回想——
妈妈离开的那天天空有多蓝?曾几何时,她也想拥有像母亲那样美丽又纯粹的蓝色眼睛啊!
如果不做显眼的事情、能融入人群的话就能称之为一个正常人,那么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算正常呢?人从一出生就会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她是不是算最低劣的那种?
受到欺/凌和虐/待没有可以为之倾诉的对象,为什么她生来就是受苦的?耶稣死于苦难,众人为之哀悼,最后得以重回人间,那她呢?她的归宿又在哪?
不安与孤独渐渐麻痹着她的内心,自暴自弃的念头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她缓缓蹲下,就在黑暗将要把她全身的气力汲取殆尽的时候。突然——
一个从未听过的微小的声音正在呼唤她。那不是她母亲的声音,而是一种更为柔和更加充满力量感的声音。随着声音的落下,她浑身传来了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佛在告诉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并且梦就要醒了——而接下所发生的是这场梦临近尾声时最后的高潮。
如同《创世纪》一画中亚当与上帝即将互相触碰那般激动人心,此时她的胸口、喉咙和心脏的深处忽然猛烈地发着热。这并不出自于她自身的意志,但似乎有一种灵感、一种无形的力量给予了她无限的勇气——咔嚓一声,把手转动,门被打开了。
这不是潘多拉的魔盒,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白的空间,比起外面的一片黑暗,这里反倒让斯凯尔德有了些许心安。
环顾四周,她发现在这个空间的中心矗立着一棵可以堪称奇观的树——这棵树高大无比,树根粗壮,根系遍布整个空间,树枝的数量及其分枝繁多,更令人震惊的是上面所生长的叶子根本不是常识中树叶的模样,这些奇特的“树叶”实际上是一片又一片的小小棱镜,棱镜内显现着不同时间不同人们在不同世界的生活,这些小小的棱镜各自闪烁着美丽而又耀眼的光芒,光芒汇聚在一起又是如此的自然与和谐。但这光芒并未持续多久,就像火焰燃烧殆尽那般,啪嗒啪嗒,光芒突然尽数熄灭,而在这光芒熄灭、树枝枯萎的同时,树上又立马诞生了许多新的枝条和棱镜。一开始,光芒熄灭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光芒诞生的速度,可慢慢地,光芒熄灭得越来越快,所有棱镜也都在光芒熄灭的一瞬间尽数破碎,其中所显现的世界、时间似乎都因为棱镜的破碎而不复存在。
如果让斯凯尔顿用话语来形容眼前的景象,那大概会是“美丽的事物都是如此生长和消散的吧”。不过她能肯定的一点是,这是她毕生见过的最美的画面,尽管她谈论“毕生”还为时尚早,但此时她只想尽量睁大眼睛将眼前的景象深深刻印进脑海——美到令人窒息。她甚至不敢去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棵奇特的树,也不敢去思考它生长、运作的原理,在如此强大而又美丽的对比下,她渺小得甚至没有资格去究其原因,仅是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存在就让她感到无比满足。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在树下,有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缓缓站起。那是一位披着黑色长袍的女人,似乎是感受到身后有来自他人的目光,女人回眸,这一眼便是万年。
在与她对上眼的瞬间,斯凯尔顿感受到了那零点几秒的心意相通,感受到了女人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复杂情感——她貌似在进行一段跨越时间与空间、历经百年、千年甚至更长的旷世之旅,这棵大树是一切的开始与终焉。她踏上旅途,于是就变回了婴儿牙牙学语的模样,旅途结束,她就以一位年老色衰的妇人形象回到了这里。在承受这段旅程所带来的难以想象和难以忍受的孤独的同时,她还要独自面临一个惨痛的事实——新事物的诞生速度远不及旧事物的毁灭,总有一天这棵树会停止生长,到时候将没有任何一个未来可以诞生。
斯凯尔顿看到了她那只正在流泪的眼睛,看到了她因为结束一段无比漫长的旅程后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疲惫,看到了她明明疲惫不堪却又露出坚毅表情的脸庞,明明沉浸在悲伤之中,她仍保持着那份从容淡然的姿态,宛如一株孤傲的高岭之花。刹那间,斯凯尔顿泪如决堤。
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一些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情被抛之脑后,正是这种感觉,让她泪流不止。这些太过满溢的悲伤在她心中又慢慢地化作了不安,但是这个空间却给她带来一股奇妙的安心感:明明不熟悉,却又好像来过;明明不应久留,却又想一直待在这里。
就在她想上前的时候,空间骤然发生变化。脚下所站之处开始无限向上延伸,如同树木抽枝拔节那样,道路在延伸的同时又不停地向四处交汇扩散,每条路的尽头都清一色的是一扇若隐若现的门。门后有什么?究竟要去哪?这是梦?还是现实?她有点混淆不清了。直到脚下的树和人从小黑点变为再也看不清的时候,斯凯尔顿才感觉向上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她忍不住向上看去,却还是看不清尽头有什么东西。此时纯白的空间正慢慢地渐变为灰色,又从灰色渐变成纯黑,仿佛是窜进了一大片乌云中一样,她的视线也完全被黑色所覆盖。
而当她能再次感受到光线的时候,她已经置身于茫茫宇宙之中了——数以千万计的星星在粗暴地发着光,像无尽的火焰,耀眼而炫目的银河环绕了整个宇宙,红色的太阳、银色的月球以及各个星球的周围都被柠檬色、深绿色、浅紫色和粉红色的星云所包围。陨石群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漫游,那些遥远的星系如同被时间雕琢的宝石,在宇宙的天幕下独自闪耀。不同纬度的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着,在所有时间、空间都汇聚在一起的无垠的宇宙中,她张开了双眼。
银河系的炫丽璀璨灼烧着她的视网膜,但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躯干四肢的存在,似乎在整个宇宙中只有她的思想在飘荡。无数天体在她眼前湮灭又诞生,时空在这里破碎又重组,所有的一切在这里都可以度量,并被还原成本源形态。她处于宇宙的中央,这种感觉像在看电影,又或者说,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影院——宇宙诞生的那一刻都会有无数别的宇宙一起诞生,每个宇宙都是一个不同的生命,而现在,所有宇宙所有时空发生的一切都像幻灯片一样在她眼前展现出来,男女老少的不同声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清一色都在呼唤她的名字,或焦急或难过。她看到了某人的死亡、看到了宇宙中其他亿万智慧的种族,他们和人类一样生存着,直到某一天,这种虚假的和平会被打破……那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吗?
良久,在她再也接受不了这些繁多的信息的时候,一股伟岸的意志找到了她,并问道:想继续了解一切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只记得自己有在无意识中回应了这个声音。那么代价会是什么呢?她似乎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刹那之间,像是为了昭示一种不朽的力量,从宇宙的某处开始,无穷的光要取代这无垠的黑暗。光辉如潮水般从远处涌向近处,又从近处退到远处,形成了宛如海浪的景致,在海浪即将把她的思想一并消去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动了她。
方才的记忆全消,此时她正躺在摇摇晃晃的汽车后座上,睁眼就能看见泛黄的汽车顶棚。她向车窗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道路旁的绿植以及和煦的阳光,不知为何,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如此的平静,似乎就这样生存下去也不赖。抱着这种想法,她又沉沉睡去,这一次,也许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吧?